時遠徹底僵住了。
「你用鉛筆寫作業不是為了寫完擦掉再利用對吧?」我突然鼻子酸得厲害,聲音也走了調,「時遠,你告訴我,這些年,你吃了多少本子?」
「不,不是,我,我沒有……」時遠回神過來,慌不擇路地開始辯駁,「我沒有,我用鉛筆就是為了省下買本子的錢,不是為了方便吃……」
我諷刺地笑了下,「我吃煎蛋的時候,你在喝稀飯,我喝稀飯的時候,你在喝疙瘩湯,我喝疙瘩湯的時候,你在吃紙……」
我曾躲在門后,親眼見過時遠直著脖子艱難往下咽紙的樣子。
而那天,我吃的是疙瘩湯,里面還有豆腐丁。
「時遠,我病了,以后會更難的。要不你……」我哽咽了一下,走了對他最好,這許多年,他從未虧欠過我分毫,說到底,是我拖累了他。
可他走了,我就真的被全世界拋下了。
可時遠有什麼錯呢,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人,為了一個活不久的人,他犧牲太多太多了。
我猛地抹了把臉,艱澀道,「要不,你還是走吧。」
時遠倏地站了起來,斬釘截鐵地說,「你想都別想。」
11
當天,時遠帶我去了香火極盛的積云寺。
積云寺,藏于云深處,故而得名。
一千多級臺階的盡頭是積云寺的大殿,聽聞心誠者一步一叩首地爬上去,之后再在那大殿點一支如意香,便可事事如意,心想事成。
時遠目光堅毅,「我們去點香!點了香,你一定就能好!」
腋下是劇烈的撕扯感,于我而言,走路都困難,何談一步一叩首。
時遠想代替我去上香,可有路過的老人惋惜地搖搖頭,「神仙面前的事兒,可不興代替,這香,必須得自己去燒。
」
時遠沉默了一秒,真的只有一秒。
「走,荔荔。」
他果斷在我面前伏下了背。
一千級長階,時遠就那麼背著我,一步一叩首,一步一禱告。
他很瘦,凸起的蝴蝶骨隨著每一個動作夸張地起起落落。
他機械地重復著那幾個動作,邁一步,托住我,跪下,磕頭,「菩薩,求您保佑她……」
我拼命抑制住洶涌的眼淚,用袖子給他擦一茬又一茬的汗水。
到最后,精疲力竭的時遠,用細瘦的胳膊拽著臺階旁邊的護欄,一步又一步,艱難卻也堅定地背著我往上爬。
忽地,他膝蓋一軟,「咚」一聲重重跪倒在堅硬的臺階上,他卻沒有喊一句疼,只是一把抓緊了我,惶急地問,「你沒事吧荔荔?」
劇痛之中,他只擔心我會不會摔下去。
「哥,我們歇一歇……」
時遠吭哧吭哧喘著粗氣,額頭脖子大汗淋漓,后背已被汗水浸透,磨得很薄的褲子膝蓋,漸漸滲出血來。
他飛快地笑了下,「哎呀,沒事……」
突然,他整個人呆住了。
他驀然反應過來,猛地扭過頭,聲音有些沙啞,「你,你叫我……什麼?」
我緊了緊抱著時遠脖子的胳膊,毫不擰巴地輕聲說,「我叫你——」
我往前湊了湊,貼著他的耳朵,「哥哥。」
12
2000 年秋季學期,我開始休學治病。
那一年,市一院「春蕾計劃」正式落地,十三個家境貧困又罹患重癥的孩子得到了免費救治。
也是那時候,我被確診為原發性疾病,自愈率極高,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了。
時遠那一千個頭似乎沒有白磕。
有時候我會想,積云寺的菩薩到底有沒有幫時遠呢?
如果沒幫,為什麼會讓我活著?
如果幫了,為什麼還讓我活著?
那個冬天很冷,很長,時遠每天做好早飯送到醫院,又急急忙忙沖到學校去,中午又火燒火燎地跑回家給我做飯送飯,晚上下晚自習還要來醫院陪護。
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,就像一截兩頭被燒的蠟燭,一頭被高三的課業燒,一頭被困窘的生活,被我這個病秧子燒。
兩廂折磨之下,他愈發瘦了,眼眶深深陷了進去,整個人像一只飄忽的風箏。
無數個夜晚,為了不吵到我,他在醫院走廊昏黃的燈下背書,棉衣太薄,天冷得離譜,他就跺著腳在走廊走了一圈又一圈。
剛開始,我經常低燒,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,時遠一遍遍喁喁講著學校的故事,義耳的故事,我暈暈沉沉并不知道他講了多久,只知道講到后面,他的眼淚流進了我的脖頸,燙得厲害。
為了讓我養病期間有營養,時遠要殷勤周到地給菜市場老板幫很久忙,才能被施舍一條小魚或幾個雞爪,他常常得了寶貝似的小跑回家,認認真真燉成湯,然后滿臉笑意地看著我喝下,只是那雙盛湯的手,常常不知道被什麼劃得血跡斑斑。
時遠就這樣,用 16 歲的肩膀生生扛下了那些常人看起來根本不可能承受的負擔。
13
2001 年春天,我康復了。
此時距離時遠高考還有 100 天。
出院那天春寒料峭,家鄉刮了一場不小的沙塵暴。
時遠氣喘吁吁地跑來醫院接我,沙子鉆進了眼睛,他一邊淚眼婆娑地揉著眼睛,一邊笑呵呵地抱怨著天氣。
「哥。」
「嗯?」時遠聲音柔柔的,帶一點鼻音。
「我不回去了。」
時遠聞聲愕然抬起頭,怔忪看著我。
他擠出個不自然的笑,「什麼意思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