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元,我喜歡花,將來記得給我栽啊。
哦,不對。
沒有將來了……那就,來生記得給我栽啊。
7
將小元簡葬的兩個月后,我們繼續南下。
時四月望日,淮州地震,又海水泛濫,帝置手不管,賦稅徭役竟三倍于平素,等我們趕到時,守將投降,留給我們一個百廢待興的淮洲城,我的家鄉。
朝政日非,人心思亂。
勝利在望時,北疆傳來消息,數年前和大楚結盟的匈奴可汗,正率兵南進勤王,打著『殺匪患,保楚帝』的旗號。
我重重一拳砸在桌上:「楚帝是瘋了不成?兄弟鬩于墻尚外御其侮,他竟然招來一群草原狼,幫他保這大楚江山?懦夫!蠢貨!」
謝槐安不無嘲諷道:「我們這位陛下,為了皇位,又有什麼做不出的呢?」
「那也不該,不該把他的子民置于匈奴鐵騎之下。匈奴真要打進了疆內,請神容易送神難,還會走嗎?」
謝槐安沒有說話。
沉默良久,他才抬頭看我,眼里是灼灼的光,他說:「我要去。我要把匈奴人打回草原,我要在鞮攣可汗的尸體前,親自祭奠我的爹娘。」
我忽然想起,在山洞中,他漂亮眼眸里壓抑的憤怒和無助。
是啊,十多年前,楚帝為和匈奴結盟,親手摘了他主戰父親的頭顱,當作賀禮,送往草原。
謝家叔公,您的靈魂還沒有安歇呵。
在城樓上,我為謝槐安踐行。
由此兵分兩路,我在淮州歇整,他率兵北上攻打匈奴,我們約好了,七月半,我會南下,而那時,他早已收拾好匈奴繞道后方與我合圍。
城下是他遙去的背影。
紅纓颯爽,戎裝凜凜,尤自一股飛揚吐氣,也是,他本該就是京都城里,縱馬揚街,恣意灑脫的世子爺。
七年,將近兩千五百多天,我們一路相攜著從死人坑爬過來,風雨同乘,宛如連體的嬰兒,你我不分。
他于我,亦師亦兄亦友亦……
還亦什麼,我說不清。
只是冥冥自有天意,我抹了把臉,突然奔向城堞,沖著下面高聲喊道:「謝槐安,我就在這等你,給我活著,活著回來啊。」
他回頭,是笑著的。
我很少看他這樣笑,濯濯秋水,軒軒霞舉,向我揮手:「七月,我拿可汗的頭顱回來給你過生。」
嗯,說好了啊,謝槐安。
可你怎麼食言了呢?
七月,我在帳中研究地圖山脈時,有傳訊衛進賬稟報,說及『謝參軍』三個字,我沒有聽完就跑出來,只見臺階下站著他們一隊的副將,跪在地上呈一錦盒。
我口呼:「謝槐安呢,他贏了,是不是嫌太臟去洗澡了?就是愛干凈,怎麼都要講究。」
三步并兩步跨過臺階,腳底踩空,我瞬勢一滾,跌坐在地上,仰臉還是笑:「快讓他來見我,怎麼遲到了幾天,看我好罰。」
卻只有一道泣音:「謝參軍他……和鞮攣可汗同歸于盡了。」
副將說,匈奴人奸淫虜掠,無惡不作,曾夜砍三千村民,懸其頭于戰馬前,揚言『楚無一人是男兒』……
我還是坐著,周圍不斷有人涌來,可像離我很遠很遠:「他是怎麼死的?」
副將瘋了,只顧語無倫次地顛三倒四,說漫天揚火,逆風千里;說血擊匈奴,救我子民;說分撥剿捕,黃沙裹尸。
我也瘋了,上前拽住他的衣領:「他是怎麼死的,到底是怎麼死的?」
副將捂住臉,終于哭出聲:「是大楚的軍隊,他們,他們和匈奴聯軍了……」
沙平隘一戰,謝槐安以三千之寡殺敵數萬之眾,身后卻鼓動撼天,回頭去看,那是楚軍,和他們流著一樣血、長著一張臉的楚人。
早知陛下是個糊涂羸弱蛋,卻不想昏庸至此。
兩相合圍,謝槐安長嘆了一口氣。
匈奴卻又來搦戰,馬首正懸著謝公伯的頭顱,已呈白骨,上還用漢字大剌剌地寫道『孱孫』。
于是謝槐安知道,今天,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走了。
他要去拿回父親的尸身,他要將可汗的頭顱摘下來,送給遠方正在等他的一位小姑娘。即使……
即使十死無生。
謝槐安選擇了突圍,一戟砍斷楚將手腕。ӯƶ
猝不及防間,軍兵齊出,殺出了一條小道。而他,將身邊人送出重圍后,卻掉轉馬首,向著匈奴可汗的方向追去,身邊只跟了十余人。
我看見了謝槐安的尸身。
血肉縱橫、肌膚皸裂的一具尸體。即使死了,還緊緊地掐著鞮攣可汗的脖子,數十個人掰開不能,那是一場怎樣的鏖戰呵。
把人都揮退,這兒只剩下我和謝槐安,我親手為他擦洗著身體,擦紅了十幾桶水。
試圖觸摸那如玉蒼涼肌膚上的傷口,我幾次發抖,琳瑯滿目,滿目瘡痍,這,這兒我還記的,是為救我中的箭。手很輕很輕,好像怕弄疼了他一樣。
然后我俯下身子,揩掉眼角的淚水。
很多年前,在城樓上,謝槐安看著我:「小玉,走上這條路,有一天你可能會失去最重要的東西,親情、愛情、友情,甚至是生命。」
而我現在,終于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。
紅河流淌的木桶里,我看見一張失魂落魄的臉。
無力地將身體縮在謝槐安身邊。
我又想到他。
他說:「你女孩子的樣子,還蠻好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