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他俯身下拜,我聽見他說:「我會陪你走下去,陪你結束這個亂世。走到哪一步不敢說,但直到最后一刻,我的血也會為你而流。」
我和謝槐安聯手斬殺了使者的頭顱,高懸城門之上三天。
命運之鐘就此敲響,我們開始走上一條無法預知的路,一條敗則萬箭穿心勝就名垂青史的狹者路。
6
戰爭就是流血,就是殘酷。
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——
身邊的人、陌生的人、你說過話的人、一起吃飯的人,也許下一秒,就中了利箭,你再見不到了。
督戰、殺人、排兵、布陣、治民、軍需……
有時一個月我竟睡不滿三天,把自己轉得像是永不能歇的陀螺,即使這樣,晚上也還是雷打不動地抽出一個時辰看書,謝槐安是我最好的老師。
每打下一座城池,我都要拿出心血好生經營:建儒學,減賦稅,清吏治,修水利,訴冤訟,定民心。
我深知農民離不開土地,就像魚離不開水,還曾振臂一呼:「吾惡貧富不均,今為汝均之。」
時間一久,士大夫、貧民、薄資地主皆都入吾彀中。
二年后的又一個冬天,我們打到隆化。
攻下這座城,我們就有了大楚的半壁江山,彼時朝野四處傳蕩著『楚已三分,亡楚必朱』『命不在楚,已移西北』的讖言。
隆化的城防并不嚴謹,守城將領才能也并不卓越,堅守不到兩天,就有潰敗之兆,宛如沙子堆出來的軍隊。
可這一戰,卻是我人生中,最慘烈的一戰。
天微微明,城頭上吊著的稻草人些微扭動了兩下,哦,那不是稻草人,是我的幼弟,小元,我偷了他的名字,他在敵墻上代我受過。
斬殺來使后,我曾派人去江南米香將我的爹娘弟妹接來。
前去打探的人回來卻告訴我,那兒已一片蕭條。
就在我堅守南安的時候,圣上征役江南,大興宮殿,阿爹病死在去京的船上,大母和娘親餓死在緙絲的機上。我的一雙弟妹,被路過的販子拐了,蹤跡全無。
時隔六年,就在這兒,我又見到小元。
十五歲,是個大孩子了。
守城的將軍哈哈大笑:「不知道吧,你們這個將軍是個娘兒們扮的。牝雞司晨,一群完蛋的東西,尊個女人當將軍,快回去給你老婆孩子洗尿布吧……」
我把頭盔扯下,長發迎風飛舞,寸縷寸冰:「女人如何?你這敗給女人的又當如何?有此閑心,不如替你的主子想想,降書該怎麼寫吧。」
然后將目光掃向身后,坦然自若:「情非得已,不是故意瞞著各位弟兄的。可如果因我是女人,就喪失了信心。那我們從前又是怎樣贏過來的呢?」
在我脫下男裝前,沒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女人。因她是那樣的不要命,永遠身先士卒沖鋒在陣。
可我脫下男裝后,他們又絕對信服這是一個女人。因她所表現的寬廣細致,包容博愛,絕非一個男性上位者所有。
身后的兵痞很快接受了這點。
事實上,四年里的同吃同謀,同生同死,我這顆柔軟的女兒心早已磨成煉火鋼,而我的朱家軍也早已如臂指使,忠心不二。
現在莫說我是個女的,就算我是個妖怪,只要喊一聲『沖』,他們也會本能地跟著上。
這一點,敵城的將領或許永遠也不會懂。
滿目瘡痍,他再沒有信的東西,而我們,卻正在新生。
「將軍,你真是個女的。怎麼幾年來,我都沒發現?你哪兒像個女人?」
「嘁,就算是娘子軍,老子們愿意,怎麼著吧,現在就打的你娘都認不出來!」
「女人,女人也比你這個用人家屬威脅的下三濫雜種強。」
……
身后的朱家軍發起嘲諷的反擊。
忽然下起滂沱大雨。
我瞧上城頭,幼弟在以一種堪稱扭曲的姿勢仰頭喝水,我看見他流血的正被雨水沖刷的四肢,臉上是糾成一團的痛苦五官。
敵樓的將領向我們晃著刀,輕輕一旋,泛起雪亮的光,從城頭上便飄下來一塊肉,銅錢大小的碎肉——
「今兒你要是不投降,我倒要看看,你這個弟弟,能受住多少刀呢~」
幼弟『啊』地一聲慘叫,穿透我的耳里,我的心里。
本已刀槍不入的地方卻像是被人剜了一大塊,千瘡百孔,過堂風呼嘯扯去,將我揉碎。
我看見幼弟動了動唇,將領沒聽清,便讓他再喊一聲。
于是他大叫道:「阿姐,殺了我,殺了他——」
「就是他逼死了三妹妹,讓妹妹充當軍妓,說償你的債。三妹不愿,跳井死了,殺了他們,把他們都殺光!給爹娘報仇,給我報仇,給妹妹報仇……」
又是一聲慘叫,我的眼已經模糊,幼弟身上又掉下來一塊肉。
兩個小兵匆忙去掩他的嘴,他拼死掙扎,仍在大喊:「我也是好男兒,堂堂好男兒,朱家好男兒——」
一枚箭直直飛去,正中他的眉心,鉆出細小的窟窿,像怒放在雨地里的紅花。
我手中的弓無力垂下,半邊手抖得像颶風窩里的草。
忽然就想起來,小時候,家門口,我們種過一株梅花。
弟弟那時很小,還不會走路,爬著過來:「阿姐,泥喜歡發,將來窩給你栽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