絨毯像浸在血河里一樣。
我分不清,哪些來自我,哪些來自他。也分不清,可汗的死,是被我活活扎死的捂死的還是毒發死的。
但不管怎麼樣,柔然可汗死了,南安城守住了。
從死人坑去向南安的蹊徑上,謝槐安背著血淋淋的我。
昏昏沉沉,反應過來后,我才終于找到痛的知覺,像被一把大斧從中間剌了兩半,一面人間,一面地獄。
疼的我恨不能拿一棒把自己打昏,直到完全活蹦亂跳時再睜眼才好。
我時睡時醒:「上一次是我背你,這次是你背我……不過我可沒你重,還是我吃虧……」
「謝槐安,柔然可汗有六個兒子,他死了……內廷分立,兒子們肯定都搶著爭汗位了,南安城,十三城,都保住了對不對?」
很久,才傳來一道清泠的聲音:「是。都保住了。」
起伏間,這聲音好像還在問:「南安跟你沒有關系,為什麼,你拼了命地也要守住它?」
「我們欠她的……」
「哦,欠什麼,一個雞蛋?」
于是背上的人不說話了。
謝槐安想,其實她睡起來很好看,干凈的下巴,干凈的五官,閉眼時嘴角也會漾出干凈的笑。
是那種不絕艷但很舒服的長相,為什麼這樣的人,扔在男人堆里,一群瞎子卻愣是沒發現這是塊璞玉呢?
5
大楚永壽二年冬,我有了十三座城,治下八萬城民。城中三十稅一,兵民和樂;城中男女老少,忠心耿耿。уƵ
他們喚我叫『城主』,我們種糧食,我們過日子。
大楚割舍的,異族蹂躪的,終于在夾縫里開出新的桃源。
亂世人難活,幾乎每天都有一把骨頭的饑民前來投奔,在這不僅能領碗熱粥,還能分二畝良田。
草青水綠,病了有藥吃,死了有地埋,不用擔心一年辛苦被穿衙服的公差給搶了,不用害怕生下來小孩就被征稅派役,怕到把小孩親手掐死。
就是這樣。其實他們要的一直都不多。
朝廷的使者到了。
這個月一共來了六波。
前幾波是雷霆之怒,說我這刁民不遵上諭,刺殺可汗,其罪當誅,圣旨還沒宣完,就被我身邊的護衛拖出去打死了。
后幾波就從恩威并施變成了苦口婆心,言要我交出邊境十三城,自罪回京,圣上心憫,說不定還會賜我個萬戶侯,賞我個美嬌娘。
我將使者晾著,和謝槐安在城墻上漫步。
路過的兵民都沖我們打招呼:「城主,謝參軍,今兒風大,早點回去。」
我向他們笑笑,不知覺越走越遠,已到了城樓臺。
謝槐安問我:「這次,你準備將使者怎麼辦?」
我伸出手,有密雪飄飄,冰涼的觸感,思緒恍然又回到了剛接手這座城池的時候。
春燕歸,巢于林木。
我問燕兒為何不巢家,燕兒說早已無家可巢。
刺殺柔然可汗后,我挨個收絡周邊城池,這兒是最后一座,也是最慘烈的一座。她曾被柔然鐵騎深深地蹂躪,一路但見,白骨盈野,餓殍遍地,令人駭聞。
那天狂風卷著沙塵,途遇一老婦,在死人堆里烹口大鍋熬煮食物,香氣四溢,另一面有幾只似狗非狼的畜生,綠油油著眼睛死死盯著鍋里,隱有攻擊之狀。
我幫她斬殺了那些畜生,老婦木木地向我道謝。
然后連爬帶滾到了鍋前。
瘦削的臉,渾濁的眼,彎曲的腰,她將手探進滾燙的鍋內,絲毫不顧血肉被熱氣灼傷的水泡,將里面的肉撈出來狼狽吞食著。
她還活著,像牲口一樣活著。
只是邊吃邊哭。
問她為什麼,她說:「這是我的小女兒。」
我愕然:「你女兒?」
老婦道:「我的小女兒,被柔然族的大人們指名要做『蒸羊羔』,他們將她活活煮熟了。煮到一半,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。我要快點吃,萬一他們回來了,還吃我女兒怎麼辦。這是我女兒,現在要回娘的肚子里了……」
「那為什麼……不葬了她?」
「葬了?」她邊吃邊道,「葬不了哦,地頭里面全是狗,埋了就被它們挖出來吃咯,我寧愿我女兒在我肚子里頭。」
謝槐安把她手里的肉打落:「夠了,真的夠了。」
老婦人倒在地上,爬著過去,又要去撈鍋里的肉,邊撈邊念叨『囡囡,別怕,回家了,回娘的肚子里來……』
「別這樣,別這樣!」
我拖著她,淚如雨下:「大娘,柔然不會再來了,不會再來了。他被我們打跑了,再也不會來了。」
「打跑了?」老婦終于停下動作。
良久,是長長的一聲嘆息:「你們咋個才來哦?鄉親們都死絕了……」
對不起,對不起。
可她想聽的不是這些,老婦人吐了一個傍晚,自那之后,她再吃不下別的東西,吃了就吐,沒幾天,餓成一副骨頭架子,輕飄飄地走了。
雪花在我手里化成一小灘水,我舔舔唇,感覺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:「我不會讓他們再過那樣的日子。不會把十三城交給大楚。」
謝槐安道:「你要反!」
是篤定的語氣。
我說:「我們已經有更好的選擇,為什麼還要再過不人不鬼的日子。」
「父親說不讓我報仇,不讓我反楚,我拿謝家門楣發過誓的。」
「所以?」
「所以——謝家人保國保社稷,可這大楚又豈是一姓之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