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陳副將倒下的地方,那時我們已經接近柔然王帳。
交代好城防后,謝槐安連夜和我出了營帳,直奔西去。
路上遇見兩支柔然衛,他將我頭按在棘叢里,死命護著,自己身上反而被扎出了大小口子,流著戰亂里最不值錢的血。
其實我看不懂謝槐安。
他像一個憤怒絕望又無力的小孩,整天擺著全天下欠他二兩銀子的冷臉。他比我有才華有能力,卻從不主動出擊,正要你疑心在危急關頭,他要聽天由命時,他卻總會做出令你愕然的舉動。
王帳的守衛半輪一換,我和謝槐安躲在附近的山洞,計算著晝夜交替里換防的時間。
有片刻的寂靜,我向他道謝:「你又救了我一次。」
他搖搖頭,半晌,才說:「是你救了我。」
我沒懂他的意思。
就在這時,暮光從洞口里傾斜進來,他高大挺拔的身姿靠近兩分,將我攬在懷里,唇形薄涼,下頜線姣好。
頭上一空,發冠里的弦被他整個抽出,然后空氣里彌漫著腥不可聞的血氣。
「有蛇。」他翹起唇角輕聲道。
長發如流云散落,我回頭去看:果然,有條通體赤紅的毒蛇被他正摜在壁口。
他的視線眄過來一眼,頓了頓,道:「你女孩子的樣子,還蠻好看的。」
我將頭發重新束起來。
接下來的一刻鐘里,他給我講了有關過去的故事。
謝槐安,禮樂射御書當飯,詩書易春秋當穿的清河謝伯獨子。
還記得六歲那年,圣上要建養心齋,耗資六百萬,稱『苦一苦百姓,養一養君父』,滿朝文武禁若寒鴉,無人敢言。Ɣz
只有謝父頭撞南墻,以死納諫。
逼得圣上不得不退讓,代價卻是賜廷仗五十,最后父親被血肉模糊地抬回來。
小槐安不解:「就算是再正確不過的事情,為什麼非要你來做呢?」
謝父答:「因為我們姓『謝』,我們要配得上這個姓。」
謝槐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
他身體里淌著的也是謝氏的血,生來骨頭都要比旁人硬二寸,于是那年,他最大的夢想是成為楚國的脊梁,武死戰文死諫,他的榮耀他的信仰他的神話。
一切卻都在十歲那年的夏天打破。
大楚要和匈奴和談,最好的誠意是主戰派一脈的謝公腦袋。
于是『莫須有』的罪名砸下來,四世忠骨的謝家被滿門抄斬,只活了一個他。
父親是站著死的,死之前直勾勾地望著他:「槐安,皇室不仁,謝家不能不義。我要你答應我,對著謝家祠堂滿門忠烈起誓,不許報仇,不許報仇!……你要辱沒了我謝氏門楣嗎?起誓,快起誓!」
他沒說他是怎麼活下來的。
但我想,悲壯的死去,和屈辱的活著,一定是后者更為壯烈。
洞里光線昏明。
我看見刺在他左頰上閃著幽光的黥字,透著死沉的絕望和頹敗。
謝槐安輕嗤一聲:「滿門忠烈,滿門忠烈呵~老頭子死前還說保國保社稷,他兒子活下來了,身子卻裂成兩截,一半在身上,一半在祠堂。我想我該做點什麼,我能做點什麼,可最后,總是什麼都做不了。」
「你做了。」我說,「你救了我,不止一次。」
「或許吧。」他輕笑一聲,「其實鎮要保楚,我第一件事就是該殺了你,你這女人,實在太危險。
「可不知為什麼,就是下不了手。
你身上總有一股野蠻原始的純真生機,讓我想家,想到從前。」
4
柔然王帳前。
一群虬髯力士袒露胸毛,熊熊的篝火燃燒著,他們正在掰腕子,一片熱鬧。
謝槐安沖我點了點頭,他幫我打掩護,燒了一旁馬廄的糧草,我則趁亂溜進王帳。
帳里的擺設只能讓我想到茹毛飲血,長榻上堆著虎皮,架上呈列鷹骨。可不是想這一切的時候,我從袖口取出蝕骨的毒藥,兌在桌上的酒壺里。
門外忽然傳來幾句柔然語,我心底一沉,搖晃酒囊放回原位,身體『嗖』地一聲鉆進床榻下。
緊接著便是腳步的劈踏聲、脫衣的細簌聲、喝酒的咕咚聲……
我咽咽唾沫,可汗睡前喜酒的情報果然是真的。
沒多久,一副沉沉的皮囊就壓下來,繼而響起轟天雷鳴。
我小聲吸氣,躡手躡腳地爬出來,走到床頭時,腰間的刀被火一晃反出雪亮的光,床上的人霍然睜開眼,他第一反應是從桌上抄起手錘,然后就是張嘴喊人。
咚,咚咚咚。
心跳劇烈響起的同時,我本能撲上去,即便鐵錘險將肩胛骨砸爛,我卻依舊死死地捂住他的嘴。
不能讓他發聲,不能讓他喊出來,這是我僅剩的唯一念頭。
可汗的反應也極快,掄起手錘就要向我頭頂砸去,我向左一偏,『啪嚓』一聲,肩骨徹骨碎成粉末,軟下去半邊。
可哪里能顧得上這麼多,我順勢抄起絨毯,狠命地捂在他頭上,同時抽出腰間那把寒刀,一下一下地捅進去。
可汗露出的手臂上暴起青筋,他拼死掙扎,我絲毫不讓,終于在不知砍了多少刀后,榻上的動靜漸弱下來。
我依舊不敢掉半分輕心,朝向毯下的心脈處連捅了十一二下后,才終于失力,半偏身子,從床上滾下,『嗬嗬』地喘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