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同袍,我的戰友,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……
謝槐安胸前中了一箭。
密麻的箭雨里,個人的力量對抗洪流,是如此不堪一擊。我們連近身廝殺的資格都沒有,就這樣,前仆后繼地絕望倒下。
再有一箭射來時,我把謝槐安拽走,兩個人縮在死角的巖洞里。
頭頂有狹窄的光,從地上滲出的水洼里,我看見謝槐安,一個蒼白、狼狽、不斷流血的謝槐安。
來不及多想,箭雨就停下,柔然的前騎進來檢括尸體。給還喘氣的人一刀斃命,攪破他們的心脈。
我握緊手里的劍,不求能廝殺出去,那是神話,彼時我尚沒有創造神話的能力。那年我十六歲,心里想的只是死前能拉一兩個墊背的。
卻被謝槐安緊緊箍在懷里。
他輕聲說了句『裝死』。
便將我撲在地上,有大批柔然進來,嘰里呱啦說了一堆不懂的話,然后我們這批『戰績』就被拖在馬后,運往死人坑。
沙石滾進皮膚,每一刻,我都恨不得自己真是個死人。不能叫不能動,只有麻木的四肢和流逝的時間。
可謝槐安比我更痛。
柔然的騎兵,踏馬在我們尸體上踩著玩兒時,謝槐安將我護在身下。
我瞇成一條縫,親眼看見他被踩碎了左手,『嘎巴』一聲響,是四濺的血末,稀里噼啪,他頭埋在我的肩上,從始至終,沒有哼出來一句。
殘陽如血,我在死人坑里徒手去翻。
翻到第一百二十具的時候,我終于又見到了他,渾身血漬,面色發白,鼻頭還翕動著微弱的呼吸。
我又哭又笑,將頭埋在他脖頸里,哽咽一聲:「謝槐安。
」
夕陽西下。
我把謝槐安綁在我的背上,八尺男兒,如今只剩軟綿綿的余氣。我不斷跌倒,不斷又爬起,四肢又洇出了血,人怎麼能有這麼多血要流。
而我的身后。
黑壓壓的一片死人坑,六千人,我們一塊來的,跟著陳副將追擊柔然的,都在那兒了。
2
天上是寂然的星,撕裂的寒風從四面八方涌,四肢的血洇了又結痂,結痂了又洇出,我就這樣背著謝槐安,三步一倒,五步一蹭的爬到活人村。
我想肘部和膝蓋一定已然腐爛,或許見骨,連皮帶肉到痛也麻木。
最后險些撐不住時,是位路過的阿媼將我們扶上牛車,載了一程。我勉力睜著眼睛,看見一個滿身破布卻笑容和詳的農村老太太。
她幾次將手伸向腰間的布裹卻又拿開,終于下了什麼決心似的,以一種虔誠無比的姿態解開層疊的包袱,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雞蛋,并將蛋液潤進我和謝槐安的唇縫。
雞蛋啊雞蛋。
你是生命的源泉,讓因饑餓而萎縮的心重新有了活力。
將老媼的面容刻在心里,暈過去前,我想,恩婆,救命之恩,結草銜環,此生必報……
卻再沒有報答的機會了。
兩個月后,我成為南安一家醫館的學徒,天不亮就要去山郊嶙崖采藥,作為報答,謝槐安可以在醫館得到免費的救治。
懸崖并不好爬,我拖著長長的血痕下來時,已近酉時。正撞上一家喪殯,那里面葬的,正是我的恩婆。
南安要割給柔然,城里城外的百姓就要像牲口一樣被遷出故鄉。
朝廷來督事的官員說,圣上大德,已在內城給鄉親們準備了大片肥田,去了就分地分房子,還免兩年賦稅。
可金窩銀窩,哪里比得自己的草窩窩?
沒人愿意走。沒人想走。
為了淮揚皇城的粉飾太平,寧可將邊境十三城割給異族,換來心安理得的半壁天下,也不愿浴血奮戰,撐棱起軍人的脊梁嗎?
金鑾殿上的二相六部十七刺史,骨頭竟都是軟的不成?
我的恩婆,就是不愿離鄉的萬分之一。
前來清鄉的官兵將她的東西扔出去,被褥衣服,散落一地,她坐在上面嚎啕大哭:「我不走,我不走——」
小兵怒道:「不走?不走等到柔然鐵騎來了,把你們這群土客收作奴隸嗎?你個老羨羊。」
恩婆激憤道:「我不走!也不做奴隸!」
拉扯間,推搡里,恩婆的頭撞到門梁,撞出碗大的創。
血流在地上,流在門里,她咕噥一句:「死也要在家門口」,就這樣,沒了。
拉靈柩的是她孫子,一個十四歲、皮膚黝黑的半大孩子。
他抹了把額上的汗,對我說:「老子爹娘都打柔然死了,老子就不走。就算剩下一把子骨頭,老子也要埋在自己的地里……」
我跪在地上,磕了三了響頭。眼角有淚,無聲滑落。
恩婆不懂,她一輩子住在這里,生于斯長于斯,怎麼輕飄飄的一句話,就要把這塊土地留給柔然,遷徙遠方,成為再也沒有家鄉的孤魂野鬼。
我也不懂。
陳副將帶兵進駐南安時,夾道歡迎歷歷在目。怎麼才過了兩個月,我們就從南安的希望,變成南安的惡癰,還是一塊鳩占鵲巢的癰。
次日,南安鎮民和清鄉的官兵發生了大規模沖突。
農民夾槍帶棍,半步不退,官民舞刀弄劍,威風凜凜。很快,帶頭鬧事的十三個人就被擒獲,被綁在馬后拖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