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「終有一日,我會還你一個河清海晏的大鄴,天塹終成坦途。」
見我用一雙淚眼望著他, 他忽然手撫鬢發,指尖扯住玉冠,輕輕一拽,長長的烏發泄了下來,接著橫刀一削,將一縷長發遞到我手上。
「從此以后,魂夢相牽,你便是我的歸處。」
(四十五)
無論我多麼不舍,慕容垂的大軍仍然開拔了。
而我則被他委托給王玙,被帶回了家鄉滁州。
知道我做了十幾年的菽餅,王司徒令我牽頭,王家人從旁協助,在城中分家制作草繩鍋盔,再將一批批軍用干糧運往北方。
我答應了。
這樣一來,即便慕容垂在北我在南,也能幫上他的忙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我日日稀里糊涂地被推著走,忙得昏頭漲腦,也漸漸在等待中淡忘了惶惑與痛苦。
期間,慕容垂常有來信,雖然筆墨不多,卻都寫著一筆安字。
這時我才知,他之所以被稱作「鬼將軍,」便是因為善于夜襲。
要出奇兵,便不能留痕跡,甲士往往要埋伏在嵩草戰壕,數日不飲不食,長此以往便手腳浮腫,極易生病。
得知此事,我又陳情上去,王玙聽聞,又叫了兩個官鹽使來調度。
于是,我以家中的菽餅鋪子作掩護,大量制起了一種鹽豆窠子,以三升豉摻以五升鹽搗碎如泥,再壓作成餅曬干,要食用時剝一塊,即可代替鹽巴。
于是,滁州成了供應軍糧的主要產地,要每日產出定量的鍋盔、麻餅、糜餅,皺飯,和鹽醬送往前線。
因人手不夠,我找來了不少婦人幫助,其中一位女郎生得尤其貌美脫俗,聽她介紹自己,竟是南家縣令之女。
萬萬想不到,滁州里外內亂不休,甚至連縣令之女也無路可走,淪落到當壚幫傭。
幸而我有官令在身,這才能夠安穩度日。
(四十六)
寒來暑往,又是一年初夏。
雨水豐沛的時節,好容易讓烏云蓋頂的滁州有了一日喘息之機,梅子黃時,又是滿城飛絮。
不知何時,鄴北的戰事已進入尾聲。
這些日子,因相鄰大城內亂,滁州城涌入了不少外地人,其中便有一些評書。
只不過和陳郡不太一樣,他們不講「鬼將軍」,卻總講些神神鬼鬼,并些司馬朝廷的風流艷事,我雖不愛聽,但偶爾累了,也會去聽上一耳朵。
這一日,正講到西貴妃被廢,又被謝家扶持為太后的逸事,我聽得頗有滋味,忽然便被阿二找了過來。
「女郎,門口來了兩名黃門,您快家去吧!」
我聽了,就要起身。
剛往外走,便見一意想不到的人佇立面前,峨冠博帶,身后還有兩名宦官打扮的男子。
那人默默看我,另兩名宦人則手執紈素,面容帶笑:「這位,便是龍驤將軍之妻,江氏愁予吧?」
我連忙行禮:「是。」
「圣人聽聞奏報,多有感念,江娘子身為女子,卻于軍事多有鼎故革新,慕容將軍此次大捷,問要何賞賜,卻只為夫人求取封蔭............」
話未說完,便被身旁人打斷:閑話休敘,且頒了圣旨!」
「是、是!」
一名宦人連忙打開了文書,抑揚頓挫地念道:「奉天敕命,江氏愁予,龍驤將軍慕容垂之妻,秉性端淑,克嫻于禮,圣皇躬聞之甚悅,茲授淑慧鄉君,食邑千戶...........」
宦人念完,那人便將文書潦草丟到我懷里:「夫榮則妻貴,果不其然。
」
我:「............」
這是在笑我攀高枝了。
我無意與他爭辯,接了旨意便坐回去,繼續聽我的評書,孰料兩名宦人離開了,瞿晃仍站在原地,神色恍然。
「當初,若我去北能將你帶在身邊,也不會有今日之事了。」
我斷然拒絕:「若我當日不愿被休,反而將事情鬧大,恐怕被一刀封喉的人就是我了。」
自縣主被殺后,我再沒做過被人吊死的夢,頸上的傷痕也早已看不出了。
可午夜夢回,想到那夢里將我吊死在樹下的人,卻仍會不寒而栗。
見對方默然不語,我冷道:「我曾以為夫是妻的天,卻未有一天想過,天塌了該怎麼辦,后來天真的塌了,我才明白沒有誰該做誰的天。」
瞿晃嘲弄一笑:「我做不了你的天,難道慕容垂就可以?」
「無需他做我的天,只需他將我當人看。 」
「此事說來簡單。」
「說來簡單的事,往往做起來難。」
對方若有所思,許久后悵然吁嘆:「事實上,我雖榮膺高位,但心情卻無一日舒暢開懷,回想這三年最喜悅的時光,竟是與你成婚那一日。」
「江愁予,我說我悔了,你信麼?」
「瞿郎君,你悔的也不是失去我,而是沒能騙過我。」
「..........」
這時,評書已換了個橋段,總算講到我愛聽的鬼將軍了。
我端了茶水,便專心地聽起來,正聽到鄴北大捷,回頭看,身后已空無一人。
再聽臺上,那老者正講到精彩處。
「卻說那鬼將軍夜襲百里,用兵如神,一戰大捷,再戰再捷,此番歸來,圣人親披紫衣,成就一方兵權在手的漠北大王..........」
孰料,他說到這便一臉高深,顯然在吊人胃口。
臺下頓時噓聲四起, 我嘴里嚼著干果子,也忍不住加入了噓聲大軍的一員。
這時,長街外傳來噠噠馬蹄聲。
往外看,一人騎在馬上,穿著赤金柔軟的鶴氅,腰懸羽箭雕弓,足登紫靴,手拋一枚金珠。
只遠遠一拋,那金珠便被拋到了老者手中。
「請先生繼續講。」
這人下馬遞了話,便徑直坐在我身邊。
見他濃長睫羽,掩著一雙碧眼,老者清了清喉嚨,頓時喝彩四起,臺上臺下頓時又熱鬧起來。
一代人的傳奇故事,就此娓娓續了下去。
(全文完)
江氏女,一名愁予,龍驤將軍慕容垂之妻,多有革新于軍饗、食糧制法,人持鍋盔、鹽醬三斗,軍中可用數旬,于南朝授淑慧鄉君,食邑千戶。
——《鄴書·江氏女》
作者:澤殷zern
來源:知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