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沉默。
長久的沉默。
良久,一道嘶啞聲音打破了沉靜:「殺墨,送扁鵲回去。」
「是。」
名叫殺墨的男子聞言,便從懷中掏出一粒金珠,遞到老叟面前:「此為診金,請。」
那老叟見他如此大方,頗有些受寵若驚:「老朽雖然來了一趟,可傷都是女郎治的,委實不敢居功!」
說罷,又對著榻上人揚聲道:「這位郎君,若非這女郎及時為你清創,你即便斷腿保命,亦可能死于血虧高熱,她之所為,恩同再造,難以用金珠衡量啊!」
此去良久,余音繞梁。
滿室寂靜中,那雙碧眼輕輕眨了眨:「殺硯,將那柳樹汁端過來。
殺硯聞言,連忙將那碗藥汁湊到他唇邊。
對方當著我面,一飲而盡。
似有示好之意。
我不為所動,轉身就走,沒出門便被人喊住。
「你既是為了我好,為何不趁早說清?」
「我說了,你就會信?」
「..........」
我離去后,榻上人頗有些下不來臺,一張破陶碗狠狠丟出去,撞在門邊碎成了齏粉。
(二十)
翌日。
我正在鍋邊攪著水引,忽然走來一人,往面前「撲通」便是一跪。
這人喚作殺硯,昨日方破口大罵我毒婦,今日卻莫名其妙地跪在我面前,一個彪然大漢,委屈得雙拳捏緊:「我不該辱罵女郎,故而誠心來向女郎賠罪。」
我拂去面前水霧,平平道:「這恐怕,是你那主人的授意吧?」
他抬頭看我,似乎微有驚異:「是..........啊不是,這的確發自我本心。」
「算了吧。」我搖搖頭:「你也不必謝我,我救你主人,只是不想做寡婦罷了。」
「你們既然找來了,那便早點走吧,我這小院養不起許多人。」
那大漢見我舀著水引,連忙起身幫忙,我將一碗素湯端給他:「拿去,這碗是給你主人的,不要拿錯了。
」
「是........是........」
他兩邊眺了一眼,專看那堆得冒尖的湯碗,但最終是什麼都沒說,默默地端著碗離去了。
傍晚,一片透明暮靄遮住了月光,月色朦朧,將初夏的夜空襯得愈發高遠。
我和阿二兩人坐在庭下,拌著椿醬喝水引,剛喝兩口,便見那常閉的廂門忽然敞開。
殺墨殺硯一邊一個,攙著人出來了。
只見中間人換了一身縐紗長衣,但仍能看出肩寬腿長,個子高挑,幾乎勝我一頭,兩邊鬈發垂在臉頰,竟獨有一份剛柔并濟的美感。
眼看這人在桌邊坐下,我和阿二對視一眼,很有默契地選擇低頭喝湯。
長風鳴廊,月移影動。
除了風聲,院中一時只剩下喝面的窸窣聲。
面前,一張修長手掌端起水引,微傾于唇邊,碗不大,很快就喝得見底。
湯沒了,便如水落石出,漸漸露出了碗底的.........
荷包蛋。
阿二眼尖,一眼望到那白生生的蛋,頓時委屈了:「女郎 ,家中僅剩兩枚雞子,你怎的自己不吃,卻留給他吃?」
聽了這話,那人白燦燦的雞蛋端在手里,吃也不是,不吃也不是。
見對方垂下眼皮,掩著一雙碧眸,我連忙道:「鍋里不還有一個蛋嗎?你吃完了便端去給阿耶,休要多話!」
「唉!」
見阿二負氣而走,我潦草喝完面湯,便開始收拾碗筷,那人仔細睇著我神色,低聲道:「你做事總是這樣?」
「怎麼?」
「若要對人好,自然要說得明明白白,否則被人曲解,豈不委屈?」
我聽了,將抹布一丟:「不過微末賤人之語,有誰愿聽?」
「身居高位之人,即便輕聲細語,也會被人奉若綸音,而卑賤如泥之人,即便于道中大聲號哭,結果又能有什麼改變?」
對方聽我這麼說,微嘆口氣。
沉默良久,他又問道: 「不過,你一個庶人女郎,如何惹到了皇室中人?」
他這一問,實實在在踩了我的痛處。
我夷然一笑,笑容嘲諷:「告訴你,你會幫我殺了她嗎?」
對方正要回話,阿二匆匆走來,神色驚惶:「女郎,主人不知為何,怎麼叫都叫不醒!」
「怎麼會!?」
我連忙撇下一干人等,隨他匆匆離去。
身后,殺硯殺墨兩人俯下身,卻是壓低了嗓音吐槽:「郎主,這小娘子好烈性!」
「是啊,瞧著柔弱,委實嗆人!」
聞言,那人眼波微瀾,只是淡淡一哂。
(二十一)
我阿耶自從在菽餅店子受了驚嚇,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,現在甚至連湯水都喝不進了。
在某人授意下,殺墨殺硯延來了昨日那名良醫,經他數次用艾灸氣海、百會兩穴,人是醒了,卻嘴歪眼邪,口流涎水。
見我神色憂愁,老叟叉手行禮:「令尊年齡已大,有此風痹之癥本是尋常,女郎且放寬心。」
「此癥,無法可治麼?」
「除非能去上京........」老叟說著,連忙改口:「或是圣人所御的洛京、世家所踞的陳郡,往這兩處尋宮廷御醫、杏林圣手,或有一線希望。」
因胡羯南下,滁州往他城的方向遍布流匪,且隨時都有被兵戎襲擊的可能,如今城內早已戒嚴,只許進,不許出。
這希望聽起來,竟是單薄而渺茫。
送走老叟后,我拿起阿耶手臂,輕輕貼在自己面頰上。
難以置信這張曾經寬大溫暖,能為我遮風擋雨的手掌,如今居然如此干癟冰冷,仿佛一用力便會捏碎。
屋內一盞孤燈,燭影飄搖。
屋外卻是狂風漸起,入夏第一場暴雨,即將席卷而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