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懂了,瞿晃這是要我在本家避禍,縣主投鼠忌器,便不敢明目張膽地殺人。
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極限了。
我心下諷刺,忍不住嘲道:「他這是要將我養在外室?」
「夫人........」
「也是叫我顛倒人倫,由妻變妾,是麼?」
對我隱含淚意的怒斥,六爻深深嘆氣:「夫人勿怪。」
「須知,郎主亦是身不由己。」
(十一)
事實上,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。
翌日,在六爻的幫助下,我帶著阿耶、阿二、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進了瞿晃的外宅。
此后數個長夜,我心中屈辱不勝,幾乎日日睜眼,以淚洗面到天明。
而我阿耶因店里死了人,嚇得不敢再去,整日神思驚惶,漸至臥病在床,昏睡不醒。
狀態越來越差的,還有那陌生男人。
那日,我丟掉他的血衣,從中掉出一個碧綠玉玨,上書一個「垂」字。
那玉溫潤碧透,雕工精美,一瞧便是貴物。
此人必有來頭。
我去翻看過他腿上傷口,不僅深可見骨,且四周都已潰爛,換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,他卻依然吊著一口氣。
只是那傷口再爛下去,這腿就要保不住了。
這人救我一命,也算我恩人,左思右想下,我尋了些蜂糖放在陽光下,任蠅蟲叮了數天,上面很快浮了一層白花花的蛆卵。
怕對方醒來掙扎,我用繩索將其四肢牢牢捆住,之后取來一根筷子,將那蜜糖中的蟲卵一粒粒挑到潰爛之處。
正挑得滿頭大汗,榻上人忽然一顫。
我抬頭,只見昏暗天光里,兩只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,未料他這麼快醒來,我腦中一瞬空白。
只見對方瞬也不瞬地盯著我手上之物,聲如厲梟,嘶啞至極。
「這是何物?」
我沉默許久,忍不住小聲道。
「.......是蛆。」
(十二)
對方聞言,雙目瞠大。
「你,你竟敢如此辱我!」
我本想解釋一二,卻在下一刻對上了那冰冷眼神,瞬間興致索然。
「我辱你了,又如何?」
說罷,我不顧對方可怖的臉色,用棉布層層裹住那條腫脹的傷腿,唇角勾起,一臉無謂:「你要如那宦人一般,也將我一刀梟首?」
「.......」
牙床羅帳中,此人面容如雪,烏發碧眼,臉畔沾了點點鮮紅血漬,越發襯得膚色透白,瞳色殊異。
近距離觀摩如此美色,頗有些驚心動魄。
我漸漸不敢看他,只含糊道:「那死法倒是痛快,我等著你,可別叫我等太久。」
說不得沒多久,我已死在那文昭縣主手里了!
這麼想著,我愈發心灰意冷。
眼見天色漸黑,我提著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。
正埋頭斫著樹皮,只見不遠處吹吹打打,樂聲嘹亮,卻是行來了一列蜿蜒奇長的迎親隊伍,走了許久都沒走完。
再看那兩旁頭戴紅花,身穿紅袍的少年郎君,竟然足有數十人之多!
「聽說今日城西發嫁的女郎足有百人,連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!」
「唉,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!」
此刻道旁樹下,擠擠挨挨站滿了看熱鬧的庶人,有幾個知道內情的,便也壓低了聲音絮絮議論。
「圣人年已古稀,怎會忽然又要選秀女入宮?莫非是那西貴妃容光不再了?」
「喝!怎麼會!那可是我大鄴第一美人!」
「不過我聽人說,圣人南下,一路上不耐顛簸,情況早不妙了........」
然而他話沒說完,便被旁邊的婦人一掌拍在頭上,灰溜溜地閉了嘴。
我站在人群中聽了一耳朵,見天色漸漸黑沉,便匆匆歸宅。
今日收獲頗豐,我將斫下的柳樹皮細細洗凈,放到鍋里熬煮,直到一大鍋水熬成淺淺一汪汁,才用小碗盛了,使阿二端到屋里去。
孰料不到一息,阿二便將那碗灰綠色湯水原樣端了出來,臉色青白,唇皮哆嗦:「女郎,我,我能不送嗎?」
「怎麼?」
「他說敢過去就殺了我........」
「.......」
(十三)
數日后,深夜。
大門再次被篤篤拍響,隔著門縫,隱約能看一張嚴肅面孔,卻是瞿晃的長隨六爻。
「這麼晚了,有何事?」
對方壓低聲音:「夫人,你快逃吧!」
「什麼?」
「圣人在各地選秀女入宮,郎主剛去鄴北,縣主便在名冊上寫了您,我只好趁夜來報信!」
我聞言驚呆:「可我是嫁過了人的!」
六爻連連搖頭:「那些宦人可不管這些!最多明日,他們定會來的!」
我明白了,文昭縣主又出殺招了。
她已打定主意獨占丈夫,不能叫我死,卻有一萬種法子叫我生不如死。
恍惚間,一顆心如在冰水中浮沉。
冰冷之后是蒼涼,蒼涼之后便是刻骨的怨恨,正是這怨恨迸濺出一點火星,漸漸自頹敗中生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勇氣。
「六爻,你跟著瞿晃做事,定然通些文墨吧?」
他點點頭:「那是自然!」
我站在原地,思前想后,終是下了門閂,將人迎進來說話。
「我有法子脫身,還需你幫忙!」
(十四)
送走六爻后,我去廚房做了碗肉羹,熱騰騰地端進了房里。
甫一進屋,兩道碧烏目光將我盯住,我假裝沒看見,站在榻前柔聲道:「餓了嗎?」
對方不知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,唇線緊抿,當著他面,我自己勺了兩口吃了,這才端到他面前:「放心,沒有毒的。
」
這人凝目我半晌,終于張唇吃了一口肉羹,我用湯匙輕輕攪動湯水,頓時芬芳撲鼻,肉香四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