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忘記了一句話:溫柔刀,刀刀割人性命。
赫連云矢雖然算個狠人,但絕對算不上天資很高,建朝之后的西夏與從前的游牧民族不再相同,每日有堆積成山的大事小事要處理。
赫連云矢十分吃力。
他的身體也開始漸漸走了下坡路,精力逐漸不濟。
終于有一天,赫連云矢忍不住了,他將近來定下的幾條新政都拿來給我看。
我從小跟著阿娘耳濡目染,這些東西處理起來如吃飯喝水一般的自然,比馬背上打天下的西夏人不知要高明到哪里去。
也許是我這幾年的柔順安分叫赫連云矢放松了警惕,他覺得,我此生已經系在西夏,是斷不可能再回朝的。
我的倚仗也不過一個他,即使有幾分手段也翻不出太大的花樣。
赫連云矢試探性的拿了幾份折子來給我看,我微笑著說不敢,在他堅持之下才松口指點了他只言片語。
那一兩句話正中要害,直叫赫連云矢茅塞頓開。
那以后赫連云矢便常拿著公文來問我的意見我便再也不說了。
赫連云矢非要追問,我也只是笑而不語,只是為他點上一盞月氏香,而后溫婉笑道,「這香能提神醒腦,可汗夜里批折子累了大可點上,聞上一聞便可舒心許多。」
那香當真是好東西,赫連云矢只覺消失的精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面,他走出我宮殿時只覺自己神清氣爽。
他既喜歡,我便又多送了他許多,但我也叮囑了他,不可多用。
當然我也知道,他是不會聽的。
赫連云矢開始覺得逝去的年華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面,重新變得年輕的誘惑太大了,赫連云矢開始晝夜不停地焚燒月氏香。
他感覺自己的狀態好極了。我也非常賢惠地為他張羅了幾位姿容極好的新妃,赫連云矢欣然接受了。
他當自己還年輕呢。
我早就知道,赫連云矢對強權有一種近乎扭曲的渴望與追求,他是王子時,不擇手段也要成為可汗;當他成為可汗后,不擇手段也要讓西夏強大。
他享受征服、享受駕馭的感覺。
這樣一個人,怎能容許自己有年華衰頹的一天呢。
11
等到他發現不對勁時,一切都來不及了。
猛然一天早上,赫連云矢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向一個他控制不住的深淵滑落,他想叫人,支起手肘,伸出手,不過發出兩個模糊的根本聽不清的音節就暈了過去。
他再醒來時,身邊空無一人。
殿中沒有點月氏香,他感覺身體有一陣抓心撓肺的痛苦涌來,他翻倒在地,撕心裂肺地喊道,「來人!」
他感覺到自己腦海中所有的雄才大略都被蠶食干凈,只剩下一個念頭:他要月氏香,他要月氏香!
我緩步走進殿中,從袖中掏出一個葡萄花鳥紋銀香囊來,遞到他鼻尖上,赫連云矢原本躺在地上似一灘爛肉,陡然聞見那香,撲過來便想奪。
我輕輕一提,便將香囊收回袖中,赫連云矢不停哆嗦,肩膀發抖,留著鼻涕,「把東西給我!」
我嫣然一笑,「可汗求我呀。」
赫連云矢強行睜開眼皮,「你,毒婦,你算計,你算計了我!這是什麼東西!」
他仿佛有了一瞬的清醒,看著我手中的香囊,像是看見了什麼毒物,彈倒地上,好生狼狽。
「月氏香,芬香馥郁,能叫人精神亢奮,致迷致幻,人想要什麼,便能在月氏香中看到什麼。
但可汗或許不知道,月氏香中放入了十足十的大麗花粉,也就是,罌粟。」
我從京城帶來精心培育的花種正是罌粟。
月氏香,是記錄在宮中典籍上的秘香,能叫人上癮沉迷,一旦沾染便再難戒掉,再強大的意志都會被摧毀殆盡。
我原希望,我一輩子都用不上的。
赫連云矢雙眸瞪大,他恨我,他想說他恨我。
「可汗,其實我可以讓你多活兩年的,畢竟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做完,你活著我終究是會方便一些。但你最近,想背著我做些什麼呢?嗯?」
我尾音微微上翹,赫連云矢雙眸瞪圓,對他來說無異于魔音入耳。
上位者,沒有永恒的結盟關系,只有永恒的利益。
七年前,我阿娘獨掌東秦大權,赫連云矢可以為了西夏的利益出兵助阿娘平定內亂;七年后,當新皇表現出強勢,而阿娘垂暮時,他也同樣可以為向新皇表忠誠而背刺我阿娘。
我輕輕笑了笑,「可汗是打量著我是個傻子是嗎?」
會由著他算計我,而不做任何反擊嗎?
他以為我是漢人公主無法收服西夏臣子,他放給我的權柄他就能隨時收回了嗎?
那我當初又為什麼要收養赫連云追呢?
有時候我甚至會故意為難他們,叫他們更快的倒向赫連云追。
赫連云追倒也算個苗子,鄭霄不過稍稍點撥,這些事他便都能做的純熟,一步步不顯山不露水在赫連云矢眼皮子底下經營起來了。
我逼近他,毫無畏懼地直逼他的眼神,「你倒是教會我一件事,如果我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,那就會傷害到我愛的人。
」
雖然鄭霄沒有告訴我實話,但我還是能查得出來,當年我心病難愈,赫連云矢生怕我死了,我阿娘的怒火會波及到剛剛建立的西夏政權。
我在病中無意識地叫出了鄭霄的名字,他為叫我有求生意識,便派人去東秦將鄭霄劈空擄來,將他凈身后送到我身邊服侍。
鄭霄起初自然是激烈反抗過,但赫連云矢出面,苦口婆心勸服于他:
「阿燦與我是國婚,此生我們是無法擺脫彼此了,但我知她心系于你,我也不忍你們有情人相隔天涯,還未來得及想一個妥帖之策,誰知下面的人便自作主張了……」
「既然木已成舟,你也不要再惱,好好陪在阿燦身邊,你現在這樣,我才放心,西夏與東秦才都能放心,以免你們情難自禁,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錯事來。」
鄭霄不愿叫我病中知道他這些齷齪算計,便全都咽下未說,但他不說,我難道就不知道了嗎。
從那時候起,我對赫連云矢的恨便長進骨子里。
赫連云矢此刻恨不能坐起來淬我一口唾沫,但他做不到了,他只能徒勞地唾罵,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我都不甚在意。
我理了理裙據,優雅地站起來,拍拍手,門后進來一群花枝招展格外艷麗的妓女。
我倚門朝著赫連云矢笑,話卻是說給那些女人聽的,「好生伺候可汗。」
我關上門,關上有關這人所有的心緒怨念。
我抬頭望向天際云彩,再無人能掣肘于我了,往后,天高云闊,自在隨心。
我想做什麼都可以了,也許我明天就回東秦,也許我明天,就去見阿娘。
-完-
小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