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問的是,你的名字。」
我有一瞬間的恍惚,塵封已久的答案沖口而出。
「夏夢如。」
不是這具身體原本的,不是陸星河給我隨口取的,更不是周越山替我捏造的。
是屬于我自己的,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知道,也沒有任何人在意的,我本來的名字。
我來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,長到讓我甚至已經快忘記了,我自己本來的名字是什麼。
對面的人向我伸出手,與我掌心交握。
他微微用力,把我拉起來,坐在他對面。
「你好,夏夢如,我叫蕭元初。」
陽光從馬車半卷的車簾外灑進來,車外人來人往的喧囂在那一瞬間仿佛被按下暫停鍵。
全世界于我而言,似乎只剩下了馬蹄清脆的噠噠聲,還有他看著我眼里那清澈又熾熱的光芒。
50
蕭元初給我講了一個故事。
一個女子以為她遇到了愛情的故事。
女子不平于這個世道對于女性的苛嚴與打壓,竟然異想天開,頂了別人的名字,女扮男裝,以區區平民身份混入科舉,一路考入殿選。
然而她的運氣也僅僅止步于殿選。
有人發現了她的冒名頂替,當場揭露。
謊言被戳破,她卻絲毫不懼,當著君王的面,引經據典,口若懸河。
對于帝王而言,這樣的女子,無疑是一種新奇的體驗。
她的文章成了她與他愛情開始的見證,再無關于其他。
從此金榜上少了一個滿懷壯志的舉子,后宮中多了一個滿腹才華的妃子。
他陪著她,一年之內,從五品才人一路封至風頭無兩的貴妃。
他賜她最繁華的宮室,最珍貴的珠寶,任由她異想天開的胡鬧。
她愿女子能不囿于內宅,他便在官宦人家之中廣選女史,充入宮中,陪她解悶。
她愿宮女能有枝可依,他便改了律令,二十以上宮女愿出宮者,賜銀返鄉,自行聘嫁。
她愿女子能識文知義,他便修了崇文館,請來夫子每日講學,宮人閑暇時皆可來聽講。
外頭言官議論彈劾,他盡數壓下不理。
直到她為他生下皇子。
她全心全意教養他們的孩子,恨不得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。
卻不知當新鮮褪去之后,藏于潮水底下的礁石便會露出嶙峋的尖角,會撞得人頭破血流,甚至命喪當場。
皇帝終于在她的才學之下,發現了她想要觸碰皇權的野心。
皇后精準地抓住了皇帝與她之間的嫌隙,聯合朝臣集體發難。
帝王之前的種種寵愛與特權,盡數化為刀劍,成了她的罪孽,反噬在了她的身上。
她變成了整個宮中不能提的禁忌。
所有有關于她的痕跡被一一抹去。
宮中不再招收女史,宮女不再被允許進學,崇文館被廢棄。
曾經君王駐足流連的宮室逐漸荒蕪破敗,她的名字被所有人遺忘。
唯一留下的,是身體里流著一半帝王血液的那個孩子。
受過她恩惠的宮人女史盡力保全他在冷宮長大。
然后一代新人換舊人。
「你知道她是誰嗎?」
蕭元初引著我走完了整座皇子府。
「她是穆貴妃。」
「貴妃盛寵之時,哪怕是中宮都不能直纓其鋒芒。」
他的嘴角輕輕彎起,帶著無盡的惆悵與孤獨。
「她是我的母妃。」
51
蕭元初把皇子府里最好的房間留給了我。
他似乎對我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放任與期待,做什麼都不避諱我。
他由著我在他府里亂逛,甚至在我誤闖書房的時候,依然讓人繼續給他匯報來自于宮中眼線傳回來的消息。
沒有進宮的時候,他也會給我分析一下如今朝堂上的局勢,太子是如何越來越急躁,而他又是怎麼在皇帝身上下功夫,逐漸加重他在帝王心中的分量的。
他默認我全都聽得懂。
我也曾問過他,為什麼這麼信任我,萬一我是太子找來的細作,哪天說不好就把皇子府里的消息全捅出去了呢。
那時候,他似乎是在看著我,目光卻又似乎透過了我,看向了我完全不知道的虛無。
「你和母妃真的很像。」
「如果母妃還在,她一定不會這樣做。」
他的聲音很輕,像是在說給我,又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。
下一秒,他的額頭抵住了我的肩膀。
他的頭沉甸甸地靠在我的肩頭。
「夏夢如,我很想她。」
我想,我確實碰到了一個瘋子。
但我愿意陪他瘋一場。
52
凜冬已至,天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。
蕭元初留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多。
他甚至把皇子印交給了我。
「實在不行,庫房你隨便開,府衛都聽你使喚,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。」
那方雕著御獸麒麟的小金印落在我手心里的時候,他的表情依然很輕松。
仿佛他就真的只是去赴一場最普通不過的宮宴,宴罷他就會回來和我一同放煙花解酒。
但若真的只是普通傳召,他為什麼要將整個皇子府的守衛都留給我?
我反手就把印章又給扔了回去。
「不要。」
他便故作吃驚。
「你可不要不識貨,雖然說先前我是不得父皇寵愛,但好歹也經營了這麼久,庫房里該有的東西也不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