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凳子。
「坐吧。」
我淺淺坐了凳子一個邊,側過身,和他拉開距離。
「奴婢想知道,奴婢到底像誰。」
這是我能夠問到的極限了。
多了,周越山不會說。
少了,浪費了這次機會。
周越山拿手支著頭,饒有興趣地看著我,繼而又低低笑了起來。
他拉過我的手,把我的食指浸在他喝過的那杯茶水里,又握著我的手,一筆一劃在小石桌上寫我的新名字。
「其實我也很好奇,到底是一個什麼地方,能夠花財力花精力讓女子知書識禮,卻偏偏不給她們教一筆好書法?」
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耳邊,不嚳于驚雷。
「不如你來告訴我?」
41
周越山沒有告訴我,我到底像誰。
但我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的一角。
第二天我就被塞進了一架沒有任何標記的普通騾車,穿過長長的甬道,觸到了這個世界權力中心的邊角。
周越山送了我一小段路程。
卻只對我說了一句話。
「好好活著。」
他似乎特別會拿捏人心,尤其是拿捏我心中所想。
這幾個月來我曾無數次猶豫,要不要干脆一條白綾吊死重來。
只要重來了,我依然可以再一次找到周越山,借助他的權力帶我脫離侯府,然后試出一條新的出路。
然而周越山卻每次都能精準地抓住我的猶豫,在我即將放棄的時候,拋出一點新的,我想要拼命挖出來的真實,像系在毛驢腦門前的胡蘿卜一樣,擺在我的面前。
然后好整以暇地告訴我,想要好好活著,就必須把這些事情弄清楚。
如果不為自己攢夠了資本,即便是有無數次重來的機會,你依然會死得很難看。
青蛙沒有選擇自己跳不跳溫水的機會。
我也一樣。
他用一點對于他來說微足不到的希望吊著我,讓我沿著他為我畫好的死路一路前行。
然后在我即將被吞沒時,再施舍給我一絲溫情,讓我飲鴆止渴。
卑劣,卻異常有效。
42
大概是太子使人打過招呼,我被直接分去了崇文館。
宮人引路時一邊給我念叨規矩,一邊八卦。
「聽說崇文館之前一直關著,這回怎麼開了,還撥了這麼多人進去?」
「有什麼好奇怪的,圣人的決定自然有圣人的道理,要不是開崇文館,哪里會想起來突然召這麼多女史進來?」
年長的宮人拿下巴點了點我們這一行人,似是提點,又像是感慨。
「你們可真有福氣。」
「這麼些年了,女史都不召了,更何況還是從良籍里選。」
我縮在人堆里,盡可能降低存在感。
自那一次之后,太子再沒有召見過我,周越山也從來不提要我做什麼,該怎麼做。
他們似乎有那麼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:
我不知道始末反而會做得更好。
當然,或許他們還有另一重考量:
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才不會泄露過多的消息。
43
崇文館是御花園里最偏的一個小閣樓。
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頭,從外頭看來,只能隱隱約約自綠葉掩映之中看到伸出來的一個小尖角。
而我被分到的第一件差事,就是去給皇后宮中送抄錄好的經卷。
和我被一同進來的人眼睛都快嫉妒紅了。
畢竟也不是什麼人都有這麼大的福氣,剛進宮就被分到這種可以見到主子領賞的肥差的。
然后我就被賞了三個嘴巴。
皇后宮中的大宮女親自拿著巴掌寬的木條,結結實實抽在我嘴巴上,打完還特意把我領進去給皇后謝恩。
我跪在殿中鋪得厚厚的波斯進貢織花毯上,看著鮮血混著口水,一滴一滴落在牡丹花心里,消失不見。
皇后倚在美人榻上,周遭靜得可怕。
打我的宮女走到皇后身邊,垂手侍立。
這里沒有周越山,也不會再有人在我耳邊提點我,該說什麼,不該說什麼了。
在那一刻,我甚至覺得,周越山這人似乎也挺不錯。
雖然他是要利用我,卻也算是渣得明明白白。
我把頭深深磕在地上。
「奴婢謝娘娘賞。」
皇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。
「這次倒是個曉得好歹的?」
她大概是喝了口茶,停了一停才繼續問我。
「既然這麼聰明,那你不妨猜一猜,本宮為什麼要賞你。」
嘴唇上最初的酥麻感逐漸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鮮明的腫痛,每一次張口都是在重新撕裂新添的傷口。
我又磕了個頭。
「奴婢不懂規矩,沖撞了娘娘,娘娘寬宏饒奴婢不死,是最大的恩賞。」
皇后似乎是嗤笑了一聲,把茶盞擱在了桌上。
「行了,去吧。」
她重新倚回了榻上,閉起眼睛,似乎再看我一眼都算臟了她的眼睛。
臨出門前,我聽見皇后的聲音再次響起。
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的平常。
她說:
「既然都知道自己不懂規矩了,那本宮就再賞你一回,今晚去提鈴吧,不用再來謝恩了。」
我一直到走回崇文館,才發覺自己已經腿軟。
我終于理解了,在進宮之前,周越山和我說的,好好活著是什麼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