似乎皇后的死、太子的死,讓他十分愉悅似的。
而讓我更困惑的是,祖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,嘆道:「這麼多年,你終于得償所愿了。」
我不明白什麼意思。
但父皇卻笑意更深。
祖母對著我招了招手,囑咐道:「跟你父皇去吧。」
我愣住了。
有些不知所措。
是父皇溫柔地牽住了我的手,上下打量了我許久,最終目光落在了我的眼眸上,祖母告訴我,我與母后生得最像的便是這雙眼眸。
父皇在看我。
更像是在看母后。
他第一次將我抱在了懷里,再開口,聲音里帶著一絲隱秘的哽咽:
「昭兒,長大了。」
我和他分明并不親密的。
但我不抵觸他的懷抱。
更因他這句話,紅了眼眶,酸了心尖。
哭了許久。
仿佛流蕩許久的小船終于找到了停靠的海港。
安穩的。
有力的。
2
我跟隨父皇學習朝政,百官敬畏他的威嚴,不敢惹他生怒,往日只有我母后可以勸他,如今,只剩我了。
別人也曾好奇地問我,為何不怕他。
我想了想。
卻什麼都沒說。
父皇對他們來說,是皇帝。
但對我來說,只是爹爹。
他總是跟我講起曾經和母后的小事。
「你娘親還在時,你才一歲,你愛哭好睡又黏人,離不開你娘親,睡著了都不肯撒手,我要出征去了,你娘親著急地在我出征前為我縫制中衣,無奈只能剪下一塊衣襟給你,后來,你娘親便用衣襟給你縫了個布老虎,讓你抱著睡覺。」
「你看,就是這個。」
他將布老虎拿給了我。
已經過去許多年了,但還是能看到針腳嚴密,一針一線都是母親對于孩子的愛。
我拿著,看著。
后知后覺一種鈍痛。
這麼多年,我終于意識到,那個記憶中溫柔的母后,早已離世了。
我開始對母后有了濃烈的好奇心。
「我與你娘親的相識?」
父皇一愣,隨即放下了奏折,輕聲道,「我們是自幼相識的,她是賀家的小女兒,賀家是權臣,當時隋后想將她許配給太子,但她不肯,她告訴隋后,要麼她削發為尼,要麼只能嫁我為妻,隋后大怒,卻畏懼賀將軍的軍權,只能讓她嫁給了我。」
「她十六歲嫁給我,十七歲時跟隨我去了封地,受隋后的壓迫,還要被南蠻時不時挑釁,她受了不少苦,你大哥二哥,也是在那時受不住,夭折了,再后來,隋后囚禁了先帝,把持朝政,我跟隨賀家軍出兵勤王,殺了整整半年,才來到京城,當時你三哥已有兩歲,卻落到了隋后手里,被活活摔死。」
「她嫁給我,吃盡了苦頭,受了三次骨肉分離的錐心之痛,可我甚至連封她為后,都做不到。」
「我曾經想不顧一切,放棄這個皇位,我只想和你娘親兩個人在一起,一輩子就夠了。」
「是你母后勸住了我,她說,楚厲止,你是帝王,這是你的責任。」
「而她,不在乎后位,在乎的只有我的真心。」
「她嘴上這麼說,可我知道她私底下不知哭了多少回,百官們都說我太過縱容你娘親,卻不知,是你娘一直在讓步,一直為了我一步步妥協,我再如何寵著她,愛著她,我都嫌無法彌補她。」
說到最后,他泣不成聲,一滴滴眼淚落在我的脖頸。
炙熱,滾燙。
悔恨。
以及,強烈的思念。
3
在我八歲那年,父皇的夢魘之癥已經嚴重到無法安眠了。
驚醒后, 便是一夜無眠。
他的消瘦, 是讓人恐怖生寒的速度。
父皇時常宿在棲霞宮中。
那是我母后生前的居所。
我去看望他時,他一日比一日虛弱, 直至最后病倒在床, 我才發現曾經那個能輕而易舉將我抱起的男人, 如今瘦得像一張紙。
見到我, 他勉強撐出一絲笑意,我同他說話, 說今日發生的趣事,說朝堂上的政事, 也會問一些過去的事。
但父皇已沒有多余的力氣回憶了。
父皇許久沒有說話。
我以為他睡著了。
正要起身離開, 卻被他突然拉住了手, 他的目光深深地落在我的眉眼之中, 過了半晌,才攢夠了力氣,輕輕問我:
「昭兒,你說, 你娘親這麼多年從未入過我的夢,是不是也在怨我待她不好?」
聽到這句話。
我的大腦乍然空白。
父皇夜夜夢魘。
可母后從未入夢。
那父皇,究竟夢到了什麼, 才會日日夜夜驚恐不安?
我不敢想,我也想不到。
我只能顫著手,死死握緊父皇消瘦的手, 認真地說道:「不是的, 父皇,爹爹, 娘親最是心愛您, 怎會怨您呢?」
我話說得極慢,極清晰。
不知是在說服他,還是說服我自己。
等我走出棲霞宮, 恍惚間往后看, 偌大的宮殿在陽光下閃爍著光,熠熠生輝, 讓人神往。
但沒有一絲光, 能夠照進窗戶, 落在大殿上。
突然間,我想起了父皇的最后一句話。
他嘴角勾著笑,帶著一絲莫名的羞怯, 宛如真的在黑暗中見到了思念許久的母后。
他說:
「是啊,她是極愛我的。」
4
那一夜,我在祠堂祝禱了一晚。
我說:
「母后。
如若您真的在天有靈。
就再來救救尚在人世間的愛人吧。」
5
于是,母后帶走了我的父皇。
6
父皇一生,送走了先皇,送走了太后, 送走了自己的妻子。
他的眼淚, 早已流盡了。
可輪到自己離世時,卻是笑著的。
我想,他定然是看到了母后。
他們可能還是十六歲剛成婚的模樣。
一切都未發生。
一切都未開始。
一個俊美, 一個溫柔。
青梅竹馬,天作之合。
合該,
白頭偕老。
-完-
番外:
「老師,你說的這個故事可真悲傷,難道兩個相愛的人,就不能永遠在一起嗎?」
樹蔭下,一個女孩仰著臉看向身邊的男人。
這是他的歷史老師。
長得俊極了,說話還好聽。
班里很多女生都喜歡圍著他聽故事。
剛才,老師便講了一個賀幺和楚厲止的故事。
悲傷極了。
所以她才會有此困惑。
「楚厲止也是如此遺憾,于是——」
男人笑了笑,眼眸中水波流轉,帶著一絲絲莫名的懷念:「他在神佛面前祈求,愿用帝王命格,換來下一世與他的妻子長長久久。」
女生輕問:「神佛答應了嗎?」
男人垂眸看她,還未等回答,身后便傳來一道柔美的嗓音:
「柏聿,該回家了。」
回頭看。
一個白裙女人嘴角掛著一絲笑意,款款走來,溫柔飄逸。
是男人的妻子。
楚柏聿和同學們說了再見,然后,牽住了女人的手。
緊緊的。
所以神佛答應了嗎?
答應了。
-完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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