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這冰冷的河水,就像我無能為力的日子,牢牢把我鎖在里面。
漸漸地,我沒了力氣。
眼前越來越黑。
或許,這樣也挺好。
不用寄人籬下,看人眼色。
不用像個東西一樣,被賣來賣去。
更不用再感受失望和傷心。
我緩緩垂下手去。
13
再次醒來,我躺在一個窩棚里。
身邊柴火燒得正旺,我胳膊上的凍瘡癢得鉆心。
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走了進來。
「你醒了。」他摸摸我的頭,「還記得我嗎?」
我虛弱無比地點了點頭。
眼前的男人,勉強算是我爺爺。
爺爺是退伍軍人,戰場上傷了腿,不好娶媳婦。
奶奶那會守寡,帶著我爸單過。
經人撮合,他們走到了一起。
爺爺心實,對我爸視如己出。
可是奶奶過世后,我爸就把爺爺攆了出來。
爺爺一生硬氣,誰也沒求。
獨自在半山腰蓋了個窩棚,住了進去。
因為他和我爸不對付,總共我也沒見過他幾次。
可我沒想到,他卻救了我。
「給你,吃吧。」爺爺塞了個烤紅薯過來,「天亮了再送你回去。」
我不由一愣。
因為長時間接觸冷水,我的十根手指腫得像胡蘿卜。
烤紅薯的熱度順著掌心傳來,又麻又疼。
我一邊往嘴里塞紅薯,一邊吧嗒吧嗒掉眼淚。
是啊,回去。
我沒死,還是要回去。
14
不知是因為生病還是驚嚇,那晚我睡得極不安穩,一直在做夢。
迷迷糊糊的,好像看到了我親媽。
她從前也是疼我的。
給我扎過小辮子,縫過沙包。
我爸撒酒瘋打我時,會把我護在懷里。
可就是這樣的她,眼睜睜看著我被賣掉。
親媽尚且如此。
養母,我又能奢求什麼?
我哭著醒過來,又昏沉著睡過去。
一晚上翻來覆去。
只模糊記得,有雙大手輕輕拍我,還幫我掖了幾次被子。
一早醒來,爺爺坐在我身邊。
他應該整晚沒睡,眼睛里全是紅血絲。
「丫頭,你愿意跟著我過嗎?」
他盯著我的眼睛:「爺爺窮,但有我口吃的,就絕不會餓著你。」
我的眼淚瞬間決堤。
從小到大,從沒人問過我想怎麼樣。
他們想養就養,想賣就賣。
好像我不是個人,我沒有感情。
只有爺爺,他不一樣。
15
爺爺帶我回家時,養母正在數落我夜不歸宿。
我說起自己掉進河里,她面無表情。
爺爺說要養我,她卻不樂意了。
「招娣是我們花錢買來的,家里的活都離不開她,何況寶兒還小,我身子又沒好全……」
她的薄唇一開一合。
我有些害怕,靠近爺爺,拽住了他的衣角。
爺爺掏出一個布包,層層打開。
里面是一沓零錢。
每張面額都不大,毛了邊,皺巴巴。
但它們碼得整整齊齊,一共 89.3。
養母轉著眼珠,有些意動。
「媽,你讓我走吧。」我啞著嗓子,「反正你也要把我賣去壓炕頭,就當賣給爺爺了。」
養母一愣,隨即尷尬地避開了視線。
她還不知道,她和鄰居大嬸的話,早就傳進了我的耳朵。
可是,我已經不怨她了。
16
89.3,是爺爺的全部積蓄。
他無兒無女,無親無故。
這筆錢,是他的棺材本,留著請人給他埋墳送終的。
可是他拿這錢買了我,斷了自己的后路。
我抹著眼淚說,以后一定好好孝順他。
幫他干活種地,給他養老送終。
可爺爺說,不行。
女娃要有出息,必須讀書,走出去見世面。
這些話,從來沒人和我說過。
爺爺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。
他告訴我,戰場兇險,生命脆弱。
活著的時候,就該好好活著。Ƴz
我聽得似懂非懂。
他哈哈大笑,又攛掇著,讓我改個名字。
我恍惚記起,爺爺一直叫我「丫頭」,好像從沒喊過我名字。
招娣。
招弟。
這個名字,我也討厭。
我托著下巴,苦思冥想。
一捆葵花稈堆在腳邊,爺爺「咔吧咔吧」把它們折斷,丟進火堆里。
火焰歡快跳動著。
「我想好了,我叫小葵,李小葵。」
我盯著火堆,鄭重其事。
我爸姓張,養父姓馮。
李,是爺爺的姓。
我跟他姓。
爺爺背過身,悄悄抹了把眼睛。
「這名字好,葵花好看,瓜子能吃能榨油,稈子還能燒火。是個有用的東西,是個有用的東西……」
爺爺喃喃著:「小葵,要做個有用的人啊。」
我重重點頭。
17
爺爺也不是個混日子的人。
他之前一個人住,就搭了個窩棚。
我來了之后,他動了蓋房的心思。
才一變暖,他就忙活著脫土坯。
沙泥混合著稻草和水,黏稠沉重。
我還沒有鐵锨高,使出吃奶的力氣,也攪拌不動。
活都是爺爺一個人干的。
我跑前跑后,也只能幫他加點水,混點泥沙。
幾百方土坯脫完后,我們爺倆已經沒了人樣。
頭發拱得像雞窩,滿身滿臉的泥巴,活像兩只大花貓。
我們指著對方,哈哈大笑。
記憶里,這是我第一次笑那麼大聲。
接下來是蓋房。
爺爺腿腳不好,只能去村上找幫手。
我爸連面都沒露,村上的小伙卻來了好幾個。
他們爬上爬下地忙活。
我就在院子里,擺了一溜瓷碗,晾上涼白開。
他們忙完了,我就挨個遞水,給他們鞠躬,說「謝謝叔叔,謝謝大爺」。
「招娣還是那麼乖啊。」
他們笑著打趣我。
我啪的一聲,來了個標準立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