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自救了他，那黑、那暗，似乎就淡了些。

顧老郎中果然妙手回春，藥一碗碗地灌了下去，男子的臉色終于好了起來。

只是，還是不愿醒，白天黑夜地昏睡著。

顧老郎中說他的傷已好了大半，只是意志消沉，誰也幫不了他，除了他自己。

宛都的冬天極冷，寒氣似乎能從腳底滲入五臟六腑。柴房四面透風，白日里還好，一到夜里，就冷如冰窖。

我便將燭火挪了過來，在柴房里支了張小幾，夜里幫人寫信抄書的時候，順便照顧他。

這天夜里，我剛抄完一本《山河奇異錄》，正伸懶腰打哈欠時，聽到他又在囈語。

這段時日他很是安靜，上回聽到他的聲音，還是第一次見他的時候。

我湊近去看他，那張俊美的臉瘦削了些，冷汗浸濕了他的眉目，似乎做了噩夢。

「娘，別死，別留下我一個人……」

我雖不知他經歷了什麼，不過也不難猜到，應當是錐心之痛、徹骨之悲，才能讓一個人失了魂魄、沒了精氣，不想活了。

只是過了這麼些時日，我的好脾氣、好耐心也消失殆盡了。

心底驀地拱起一把火，燒得腦仁「突突」地跳。

他還有臉提娘！若他娘在天有靈，看著他如今這副模樣，該有多心疼。

這些時日我和小桃衣不解帶地照顧著，十兩銀子也花得七七八八，他居然還想做活死人？！

既然不想活了，先把這十兩銀子還了我，再去死！

就當我好心辦了壞事，白忙一場。

這麼一想，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，等反應過來的時候，我已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。

「真想死，先把我救你、醫你的十兩銀子還給我！」

「這青樓里哪位姑娘不是身似浮萍、命運悲慘，可也沒見誰去死！你一個大男人，連她們這些弱女子都不如！」

「你要死，也得死在你娘墳前，給她老人家磕三個響頭，她生了你、養了你，到頭來你卻自己要去死，你如何對得起你娘？！」

我一口氣罵了許多，也不知是哪一句刺痛了他，我正低頭揉著拍疼了的手掌，忽覺一道犀利冰冷的視線盯著我。

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去。平日里他睡著，只覺他輪廓俊美，如今醒來，才發現他臉上最出彩的卻是一雙眼睛，眸如丹鳳，睫羽如扇。

好一個劍眉星目，好一個金相玉質。

此刻那眼眸里的熊熊怒火點亮了他的臉龐，眉眼在燭火下愈發生動，總算有了幾分人樣。

「滾！」從他嘴里聽到這麼多天來他說的第一個字，我毫不意外。

「滾可以，先還我十兩銀子，然后你愛死哪兒死哪兒。我若再救你一次，我就不姓沈！」我朝他伸出手掌。

他眸里的怒火一閃而過，瞬間又黑沉了下去，變得空洞晦暗。

簡直浪費口舌！我扔下毛筆，氣呼呼地走了。

一連幾天都是小桃去送飯、送藥，我實在懶得看他。

王彪來過幾回，見那男子日日昏睡，也沒了耐性，只吩咐我人醒了就去告訴他一聲。

小桃說那人還是老樣子，吃得很少，也從不說話，整天呆呆地望著窗牖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。

他想什麼我毫無興趣，我眼下更重要的事，是攢錢。

銀子花光了，我不得已又接了許多抄書的活，每晚忙到三更，手指頭都快磨細了。

白日里還要在廚房燒火，夜里還要苦思冥想逃脫的法子，半個月下來，整個人就瘦了一圈。

原以為日子就會一直這麼平靜地過下去，哪承想，我還沒琢磨出逃脫的法子，小桃就遇到了大麻煩。

2

宛都的春天一轉眼就到了，我給小桃做了一身新衣裳，水芙色對襟掐腰夾襖配銀紋百蝶如意裙，襯得那張笑臉俏生生的。

小桃高興壞了，來來回回地轉了幾圈，一迭聲地問我好不好看。

我連聲地說「好看」，打心眼里歡喜。小桃比我還小兩歲，自小我就把她當妹妹看待。

她無父無母，被狠心的親戚賣到青樓，身世比我還可憐。至少，我還有娘。

我看著她越發舒展、清秀的五官，心底卻隱隱地有些擔憂。

這丫頭長得越來越好看了，可在這青樓里，美貌只能帶來災難。

小桃告訴我，今日又有上京城里來的貴客，要大擺筵席，連賀數日。

我當然知道，從早上到現在，我忙得連口水都沒喝上。

小桃眉開眼笑地說，晚上下值回來會給我捎份禮物。

往日里她總愛給我偷偷地帶些宴席里的小茶點，我已見怪不怪了。

我笑著拍了拍她肩膀，她就像只出籠的小鳥飛快地跑遠了。

我啞聲地失笑，這孩子！

掌燈時分，前院歌舞絲竹，其樂融融，溫柔鄉里一片醉生夢死。

下了值，我到柴房去送飯。一推門，那男子竟醒著，正抬頭看著窗外的月亮。

盈盈月華如水，模糊了他凌厲的下頜線，粗鄙的布衫也掩蓋不住他的風華。

聽到動靜，他也沒回頭。

我將飯菜一一地擺好，招呼他來吃飯。

他不為所動，徒留我一個孤傲冷絕的背影。

「既然不想死了，何苦惺惺作態？吃飯才是人生頭等大事，有什麼事，吃飽飯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