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比我高大半個頭,微微俯下身子打量我。
「急哭了?」
我猛搖頭,不肯認。
她輕聲問我:「寧寧沒什麼要問姐姐的?」
我自尊心作祟,咬牙不肯張口。
還是父親打圓場:「管家,去,幫兩位小姐收拾行李。」
我和齜牙咧嘴的小獸一樣唬人:「爹爹,罷了吧,人家大將軍也沒說要帶我。」
姐姐聽笑了,伸手輕揉了揉我的額發。
她柔聲哄我:「姐姐不帶你,還帶誰呀?」
我扶她下臺階,「怎麼,還為難大將軍了?」
「不為難、不為難。這將軍府就是照著寧寧的喜好來的,你不住進去管家,那我也不必去了……」
夕陽在山,彩云繾綣。
她拉著我的手,笑彎了眼睛。
我就說,我的姐姐,向來脾氣很好。
很好、很好。
9
姐姐一介女流做將軍,已足夠讓世人側目了,而我那年十二歲管一個三品府邸,也讓人好一陣議論紛紛。
但姐姐寵著我,說我把家敗光了也無妨。
家主都不在意,旁人的閑話便更無關痛癢了。
我在姐姐身邊很安心,所以大刀闊斧地建府:添下人、立規矩、購置物件,親自去田莊和鋪子里分派活計、做賬本。
一直到我十四歲,漸漸也上了道,做出些模樣來。
姐姐時常說我是只鐵公雞,讓我把價值連城的擺件和首飾也買一買,免得我和那些權貴千金們一起聚會時,叫人看低了。
「姐姐、姐姐,可別亂花錢啦,」我捂著錢袋子連連搖頭,「我喊一句『我姐姐是白昭懿』,可比我一次戴二十支華貴簪子神氣多了!」
我舍得花大錢的,只有給姐姐定做稱手的兵器上。
她晨起練武,劍花耍出殘光來,她笑話我:「都說錢要花在刀刃上,寧寧是真的把錢都花在刀刃上了。
」
我唯獨不會管的只有府兵,姐姐便安排她的心腹副將來幫我。
副將梁錚,是她從沙場上撿回來的。
被敵軍屠了村后僥幸活下來的男兒郎,見了我姐姐的旗幟,當即來投了軍。
姐姐問他,投一個女將軍,可否覺得憋屈。
梁錚回她,領將之才,無關男女。
他幫我清點府兵,我一邊對照名冊,一邊問他:「我姐姐在戰場上,是什麼樣的呀?」
「白大將軍用兵如神,而且對戰俘和敵國百姓都很好。」
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,瞧他左不過十七八歲,高昂著腦袋,目光如炬。
我又問他:「都說慈不掌兵,你不會覺著她這份仁心誤事嗎?」
梁錚幾乎是脫口而出:「打仗不為殺人,而是為庇護無辜人。比起那些動輒屠城的將軍,末將倒覺得白大將軍的仁心更勝一籌。」
我怔了一瞬,旋即笑開了。
真好,姐姐的身邊都是些可靠的仁人志士。
也因她便是這樣的人,所以她的旗幟佇立之處,環繞的必也是和她相同的人。
我抱著名冊,為著姐姐的境遇傻樂呵,槐夏的熹微晨光落在周身,梁錚忽而對我說:「二小姐也有這樣的仁心,知道體諒長姐的辛苦。」
我轉眸看他,沖他笑道:「梁校尉,如此,我可要請你做個細作了。」
幫我在戰時好好看著姐姐,別每每她負傷歸家,都藏著掖著不要我知道。
我寧可她無堅不摧的鎧甲,留著一道縫隙。
那縫隙獨對我開,能讓那個停在母親逝世時的脆弱的白昭懿,偶爾露出臉來,見見天光,曬曬太陽。
她偶爾累了、痛了,也能反過來倚在我懷里。
我無才、無能、多病身,唯有一個柔軟的懷抱,隨時向姐姐敞開。
10
我十五歲整的中秋夜,太子的提親至了。
許是我向來愚鈍,雖然相識多年,但每每在善學堂,我只顧著聽太傅講書,出了宮,我也忙于管家,對赫連景說不上多熟悉,只是不覺得厭煩。
父親幾次下帖邀姐姐帶我回去一同過中秋,但她心意堅決,只與我在鎮西大將軍府賞月。
我招進府的六個大丫鬟都是心思活絡、伶俐討喜的,有人作詩、有人唱曲、有人變著花樣做膳食,倒是不覺冷清。
姐姐攬我在懷,問我如何看待太子。
我依舊和當年一樣,懵懵懂懂,不知如何作答。
「女子婚嫁,是很重要的事。」她在我耳畔說話,聲音很輕柔。
因佳節喜樂,我不顧病體貪了半杯酒,此時渾身酥軟無力歪在她身旁,只糯糯地應和她。
「但倒也沒有那麼重要,動輒牽扯什麼終身大事,」姐姐的話總是如有千鈞力道,她說什麼我便深信什麼,「如若你不愿意或者反悔了,也沒什麼要緊,姐姐會保你的。」
我想起許多的流言,對她說:「姐姐,你平時行事還是要收斂些。我怕上頭的人忌憚你功高蓋主,或者有人嫉妒,成心害你。」
白昭懿笑了,肩頭一抖一抖的,長發掃得我的臉頰癢癢的。
「我已然軍功累累,威名赫赫。倘我這手掌西境四十萬鐵騎的大將軍都要謹小慎微,那這朝堂之上,才要有人有膽害我呢。」
我最愛她這囂張跋扈的笑靨。
意氣風發、所向無敵,她該是彪炳史冊的千古良將。
我望向窗外的月亮,圓圓滿滿掛在枝頭。
今年是我及笄,姐姐送我的禮物足足堆成了一座小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