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孫當時「嗯」了一聲,目不斜視地看書。
我又問:「螃蟹有幾條腿?」
太孫蹙眉,不耐煩地放下了書,側目看我,眸光清冷。
傻子那時已經不怕他了,瞪著好奇的眼睛,等他解答。
他冷不丁地輕笑一聲:「蟹六跪而二螯,為八足。」
「八條腿呀,它可真會長。」我驚奇道。
太孫輕嗤,沒打算再理我。
然而沒一會兒,我又問道:「蟹好吃嗎?」
…………
阿溫永遠記得,尚為太孫的周承翊,于宮宴上挑了只螃蟹藏于袖中。
深更的重華宮,燈火搖曳,少年皇孫用修長而有力的手,掰開那只蟹,取蟹黃于干凈掌心,遞給對面十三歲,從未見過和吃過螃蟹的傻子。
秋意濃,蟹黃香,傻子瞇著眼睛,小貓兒似的將他手心舔了個干凈,一臉饜足。
然后鬼使神差地,皇太孫伸出手,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臉頰。
三年的點心養出來的肉,果然手感極好。
3景壽十三年,八月。
朝堂黨政無止息,因政事得失,宰執蔡章被景帝罷黜發落。
一向唯諾的太子也不知哪根筋不對,當眾反駁景帝:「蔡相以直言得人,父皇卻因直言棄他,天下人何議?」
景帝震怒,道:「便讓天下人議朕,賢名留于太子與蔡章,如何?」
太子跪地,冷汗淋漓。
不久,太子囚于東宮。
我在書房為太孫研墨,聽他冷笑一聲,對平西將軍府的舅爺陳晏道:「祖父最忌皇子結黨營私,偏他還是個太子,素日與蔡章并無私交,此番卻去觸祖父逆鱗,受人挑唆至此,蠢如鹿豕。」
太孫與舅爺議事,我研完墨,覺得無聊,蹲在桌子腿下撿地上的點心渣吃。
撿干凈了,又托腮坐了一會兒,還是無聊,最后伸手拉了拉皇太孫的衣袖。
接著,一只手落在了我腦袋上,輕揉了下。
我抬頭,正看到太孫在低頭看我,黑沉沉的眼睛藏著微光:「出去玩吧。」
太孫聲音低柔,我頓時來了精神,在舅爺訝然的目光下,從地上爬起來跑了出去。
一路朝著冷宮跑去。
跟桂花嬤嬤她們聊了會兒天,又給幾個特別老邁的老嬤嬤洗頭篦發。
最后走的時候,我背了個爛筐。
嬤嬤問我去哪兒,我指了指甬道往西——
「太液池,摘蓮蓬。」
嬤嬤道:「不要亂跑,這地兒亂糟,去年拜月節后,劉春那個老閹貨就沒了蹤影,也不知是不是掉湖里淹死了。」
我揮了揮手:「嬤嬤你別嚇唬我,我每年都去太液池摘蓮蓬你忘了,而且我會扒拉水,淹不死的。」
皇宮御苑內的太液西池,在六所往西萬牲園方向,湖泊遼闊,垂柳依依。
荷葉飄香時節,我滿腦子都是多摘些蓮蓬,給玉春姑姑她們吃。
往年摘的蓮蓬,除了生吃,玉春姑姑還拿來熬湯,她說蓬肉鮮嫩,加冰糖熬湯,清心養神,極適合太孫。
一說適合太孫,我頓時來了干勁。
只沒想到半路遇到了張貴妃宮中的秦嬤嬤。
秦嬤嬤待人和善,雖是貴妃身邊的老人,卻從不擺譜。
我對她一向印象極好。
可這次她言談舉止頗是奇怪,先是問我在重華宮好不好,又問我想不想到貴妃的昭純宮去。
最后她還說:「聽聞不久前甬道有個姓姜的老婆子因為痢疾沒得救治死了,嬤嬤們年齡大了,辛苦將你養大,你想不想讓她們過得好一點?」
我誠實地點頭:「想。」
秦嬤嬤頓時滿意,剛要開口,我又道:「但她們過得很好啊,我經常送吃食給她們,太孫殿下是大善人,待阿溫特別好,桂花嬤嬤說姜嬤嬤不是痢疾死的,她就是年齡大了,人人都有那麼一天,她還說了,姜嬤嬤有福,是善終,好人才能善終,人不能做壞事,因為壞人會被雷劈死。」
秦嬤嬤臉色一變,我未曾察覺,又接著道:「太孫殿下是好人,所以他一定會長命百歲,阿溫也是好人,能活到九十九呢。」
…………
與秦嬤嬤告別后,我哼著歌去太液池摘蓮蓬。
卻沒想到剛剛下水,身后傳來異響。
疑惑地回頭,迎面砸來一塊硬石。
石頭砸在腦袋上,熱乎乎的血順著額頭淌到眼睛里,眼前模糊,我隱約看到個眼生的太監,又朝我揮起手中的石頭……
再次砸下來之前,我已經暈死在了身后的水池里。
此時天色漸晚,湖邊無人,太監下水,又按著我的頭在水里悶了幾下,然后將我往荷葉深處推了推。
做完之后,他匆匆離去。
幾個時辰后,夜深人靜,萬籟俱寂,命大的傻子哆嗦著,從湖的另一邊爬了上來。
四周看了看,太黑太冷,遠處樹影綽綽,如同鬼魅。
我嚇得又縮回了水里。
就這麼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,腦袋越來越沉,越來越疼,身子也越來越冷,意識開始模糊起來。
大概是要死了,嬤嬤說過,人在臨死時會回到最想回的地方。
我看到幼時的自己騎在阿爹的脖子上,手里拿著串糖葫蘆。
廟會人聲鼎沸,擠來擠去,游街的隊伍正從眼前經過。
轎板上高高坐著的男童女童,打扮成菩薩像上的童子和龍女。
我癡癡地看,然后一旁的阿娘笑道:「咱們聞笙長得也好看,明年廟會娘找他們去,讓咱們聞笙來扮龍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