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來居平日里看著就是座略微精巧些的樓,重檐飛樓,梁枋相疊,一排脊獸齊齊整整蹲坐上頭。后院搭了涼亭,圓潤的石子鋪了路,天井旁散落著幾叢翠竹芭蕉,頗為閑適。
而此刻歸來居的院子里,卻是烏云密布,電閃雷鳴,一片慘淡。
漓沅早已化作了原身,懸在半空中,他的頭上,一道黃色的符紙在燃燒著,許久也未燃盡。
一道道天雷自九天之上被引了過來,重重地劈在了漓沅身上。轟隆隆,轟隆隆,震天動地的雷聲幾乎要把人給震聾了,卻被一道弧形的白光隔絕在了里頭。
火光飛濺,漓沅的身子也被雷電灼得血肉模糊,可他咬緊了牙根,硬是一聲不吭。
隨著雷電加身,他身上那些白色的斑紋一點點染上了黑色,就在引雷符終于快燃盡時,柏久看向在一旁的老和尚,“你準備好了嗎?”
老和尚握著佛珠,盤腿坐在地上,仰著頭最后看了一眼漓沅,隨即閉上了眼,微微露了笑意,“阿彌陀佛,我佛慈悲。老僧心愿已了,足矣。”
柏久指尖一動,像是牽引著什麼,一些發著光的碎片從老和尚身上飛了出來,一點點,朝著半空中的漓沅飛去。
簌簌山風吹得窗欞瓦片嘩嘩作響,碎片在雷電的鍛造下重歸漓沅的經絡,沿著他的身體朝頭涌去。
終于,引雷符滅了,化作一團灰燼飄散開來,霎時風停了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待烏云散盡,雷電偃旗息鼓之后,漓沅重重地砸在地上,人事不知。
他化作人形落下來的那一剎那,阿姚眼尖地發現黑龍的頷下多了一顆明珠。
待漓沅再醒來時,阿姚覺著他和以前不一樣了,具體哪里不一樣也說不出來,就覺著整個人身上的氣息更加凌冽了,多了幾分深不可測。
“驪珠歸位,加上雷劫已過,因禍得福,漓沅晉升為可掌一方風雨的龍神了。”
漓沅問道,“他呢?”
柏久知道,他是在問老和尚。
“他將驪珠還給你了,驪珠離體,頃刻間生機斷絕。”
這本是他機緣巧合向上天偷來的壽命,茍延殘喘多年,只為贖罪。現在漓沅因他被貶,因他晉升成神,孰是孰非,難以考量。
漓沅沉默了半晌,也不知是喜是憂。將阿姚的勸慰硬生生堵在了嘴邊,終是沒說出口。
阿姚到嘴的話拐了個彎,只得干巴巴道,“哈哈哈,漓沅恭喜你啊,你現在可是龍神了啊,厲害厲害,上任以后要是閑著沒事就來看看我們啊!是吧,先生。”
說完不待柏久回答,她就圍著漓沅轉悠了,嘴里又是稱贊他的衣服好看,又是與他商量著看看他的驪珠長啥樣。
聽著屋里熱熱鬧鬧的,眼見著漓沅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,柏久不置可否。當初在天河邊上把她撿回來的時候,也沒料到話竟然會那麼多,一個人硬生生拱出了一屋子人敘話的模樣,吵得人頭疼,不禁敲了敲桌子。
“阿姚你的面呢?不是要做酸漿面的嗎?”
9
鍋中入重重的脂油,蒜片、蔥片、姜米和茱萸一道入鍋中翻炒,炒出香味后,丟入切成細絲的蓮花菜和四棱豆。
陶缸中苦苣菜釀制的漿水已經好了,掀開蓋著的白布,一股子酸香沁了出來,順著房梁裊裊而上。
舀上一勺稠得似酒的酸漿水,順著鍋沿淌至鍋中,涼水與熱油一碰撞,瞬間響起了“滋啦滋啦”的聲音。待湯水煮沸之后,再放入炸至黃色的豆腐條。
撒入滾水里煮了一遭的細面,用笊籬濾干水倒入碗中后,白瓷碗中的酸漿水頓時有了靈魂。
嫩黃柳綠,紅油浮面。
豆腐條浸滿了湯汁,青花椒葉添了些許酥麻,發酵好的苦苣菜去了澀味只留下酸脆,蓮花菜和四棱豆爽口解膩。
酸而不烈,聞上一口,口中便不自覺涌出了津液。
漓沅吃完面就獨自一人匆匆走了,像是有什麼在后頭追趕他。阿姚心想,他怕是不知該怎麼面對一個全新的自己吧,到底是開心呢,還是該難過呢,重獲記憶的他想必需要躲起來自己想想清楚。
浣溪鎮又落了一場雨,阿姚頓在門檻邊上看天,托著腮,看著掌心宛如一顆小種子的螺珠,“先生,這雨,是漓沅下的吧。”
“嗯。”他家先生正忙著吃面,天大地大,他眼中只有跟前的面。
“先生,你說現在的漓沅到底是開心啊,還是難過啊?我怎麼覺著這雨水有點咸咸的,他應該也是難過的罷,為老和尚,也為他自己。”阿姚陷入了沉思中。
“開心也罷,難過也罷,他總歸是要想開的。”
“先生,我也想成仙啊,感覺神仙無所不能。”阿姚再一次哀怨地看了一眼她家先生。
柏久往一旁瞥了一眼,嗤道,“做了神仙又有什麼用,還不是一樣要賴在人家家里蹭吃蹭喝。”
一直默不作聲的豐隆云君慢條斯理吃著面,聞言翻了個白眼,“做了神仙又有什麼用,小肚雞腸的。
再說了,這是我憑本事換來的。”
“先生,你下次能不能給我換些結實點的紙人啊!我看這些紙人的胳膊腿都要斷了呀!”
“沒事,壞了就換新的。”
被豐隆云君一身水汽嚇得吊掛在窗欞上的紙人閉緊了嘴巴,齊齊噤了聲,一臉苦相。
小滿已過,靡草死,麥秋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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