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1
二月份的時候,陸執身體已經很糟糕,一開始吃的西藥后來改吃中藥,藥煎得也越來越難聞。
其實最直觀的就是,陸執的臉色總很蒼白。
我偷偷問馬副官,他這病能不能根治,馬副官苦著臉說只能手術。
我忍了又忍,覺得這不關我的事,每天卻又在腦子里打一萬份草稿。
最后還是在飯桌上說出了口。
陸執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,又移開眼神讓我認真吃飯。
162
陸執的身體每況愈下,傷上加傷,勞上復勞,吃的藥都不見效果。
他開始逐漸移交軍權,都托給了馬副官。
小馬今年也參了軍,轉眼成了半大小伙子了,十四五的年紀卻躥得老高,走時還來見了陸執一面,我記得他說過,他最崇拜的人就是陸執。
他終于朝陸執行了標準又不露怯的軍禮,陸執也回了他。
兩個人宛如兩個時代的會晤。
馬副官在一旁眼紅地問:「你到底是誰的兒子!」
小馬一臉正經地回:「當然是中國的兒子。」
難得地 ,督軍府里有了些笑聲。
163
馬副官接管事務之后,陸執清閑了很多,養了些日子,看著也好些了,他得了好墨時就在書房里練字。
偶爾只站在院子里。
陸執不在時我都去和母親大嫂吃飯,他在家住得勤了,我不好意思總拋下他一個人。
但我的確沒廚藝天分,又張不開口讓他一個病人做菜,結果每天我自己都不知道吃的是什麼,他胃口竟還好了些。
直到有天把我自己吃傷了胃,連夜去醫院掛了水,陸執仿佛才意識到是菜的問題。
我不可思議地問他,那些菜好吃嗎?
陸執朝我點點頭,說還行。
后來我問馬副官,陸執是不是沒味覺,馬副官聽了笑了好久,才說,不管我做什麼陸執怕是都會覺得好吃。
我一下子又啞口無言了。
感覺我逃避著逃避著都已經成了習慣。
164
母親的眼睛徹底瞎了。
她總說沒事沒事,還好還好。
我實在不愛聽這兩句話。
165
今天提筆給許君初寫了第九百封信,這幾年寫得越來越少。
總覺得該受的都受完了,能壓垮我的也再沒什麼了。
記得上封信我還在給許君初寫:你說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呢?
這封信我回答了自己,都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吧。
最后我還是提筆寫了十個字。
君可如初見,安然亦無恙。
可惜,我寄不出去。
166
陸執前天夜里吐了血,送進醫院時差點沒救過來。
我坐在他病床邊,看他閉著雙眼眉頭緊蹙,嘴里夢囈叫著爹娘的時候,我莫名也覺得難過。
想碰碰他的額頭,可思來想去又是放棄了。
167
陸執可能會死。
我不知道我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陸執的死亡。
難過?痛快?還是遺憾。
他每天都疼得起夜,一日比一日憔悴,他總靠在床上擦著那把從不離身的槍,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。
死氣沉沉,只覺油盡燈枯的模樣。
我受不了地沖進去問他:「你也不想死對不對,那你去做手術,不試試怎麼知道。」
他將那把槍收回抽屜里,轉頭望著窗外:「我不想死在手術臺,以前想死在戰場上,現在這樣……」
他回過頭看我,眼睛里居然亮晶晶的:「也挺好。」
168
母親跟我說,或許陸執也有他的罪要贖,生死是常事,但對陸執那樣的人來說,沒死在戰場上是最大的憾事。
我問母親有沒有恨過陸執。
母親反問我有沒有恨過。
我想了半天,才悠悠道:「恨過,恨過的。」
169
我真實地恨過陸執。
當他打傷大哥的腳時,當他步步緊逼讓宋家破產時,當他幕后綢繆間接害死三姨娘時,當他不擇手段要置爹爹和大哥于死地時,當他在爹爹臨死前都不能讓他瞑目時。
當他娶我做二姨太,害我不能和許君初在一起時。
我都恨過他。
可所有的恨相加,隨著時間,隨著戰爭,隨著陸執生命的流逝,漸漸地,也都如指間流沙般劃過了。
畢竟,他的人生終究是先被宋家給毀了。
170
陸執越來越嚴重,甚至有一回躺在床上,就像是要死了的模樣。
我握住他的手,讓他再等等,再等等,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等什麼,而我又讓他等什麼。
陸執醒來的時候,還是抬手替我抹去眼淚,抬笑道:「哭什麼,你為我哭什麼呢?」
是啊,我為陸執哭什麼呢?
171
又到了秋天。
這一年是難熬的了。
仔細想想,每年都難熬,而我卻一年一年地全都熬過來了。
172
黎音去了趟南京,還給我帶來了許伯父的消息。
許伯父投入新教學的改革中,主張學習外來思想時也可用論語道理中的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
他提倡揚中國文化并接受新事物的發展。
許伯父致力于教學,也重新找到了他自己的路。
173
母親雖看不見,但她跟鄰居們相處得好,時常一處嘮著家常、切著腌菜,日子倒也過得輕巧。
記得以前她總嫌棄這些市井婦人粗鄙,那些人也嘲笑母親裝腔作勢,要不說日久生情,她們都已成了談天說地的好姐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