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吃力地攀著陸執的胳膊,乞求著他,用最后一口氣為自己所做的一切,也為自己的人生尋一個解脫。
陸執嘴唇發白,漠然地和他對視,面對爹爹悲切的眼神,他闔上眼,幾經張口,最終還是殘忍地說著。
「不能,我永遠不能。」
得到了答案,爹爹泄了氣垂手倒在了床邊,呆滯絕望地睜著一雙眼,死不瞑目。
陸執覆手輕輕蓋過爹爹的眼睛,他還是那樣沉默著,只有那只手收回身側在不停地顫抖,幾番握拳才冷靜下來。
爹爹最終都沒能求得原諒。
我最終都沒有和最疼愛我的兩個人說聲道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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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無名阿鼻地獄中,我也不停地懺悔過,我求他們。
給我一個機會,施舍我一個機會吧。
無論什麼代價好不好?
能不能讓我和我愛的人們再見一面。
我愿奉上我的一身血肉,鑄一座陰陽相接的橋。
讓我再牽著他們的手,鄭重道一回別,說出那句丟失了很久的「再見」。
意思是后會有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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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老是做同一個噩夢。
夢里,有無數雙沾滿鮮血的手撕扯著我,他們在我耳邊痛哭呻吟,訴說他們的苦楚,求我幫他們逃跑。
我還是如此無力。
都是困在紅塵世間,無處掙脫的人,誰又能救得了誰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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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執在醫院躺了半個多月。
聽說他早些年受傷,一顆子彈彈片留在了靠近心臟的位置,這回肺部受傷有所影響,醫生本來想把他體內的子彈都取出來,但技術有限,手術承擔的風險性太高,他拒絕了。
我只去看了他一回。
慘白的一張臉,躺在床上,長卷的睫毛蓋住了那雙淡漠的眼睛,簡直認不出這是世人望而生畏的陸督軍。
他脖子上熟悉的吊墜隱隱落在衣服里,我伸出手,最后還是收了回來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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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的眼睛越來越不好。
她答應了爹爹不再哭,可總還是會傷心,情至心頭時,難免忍不住。
她還安慰我,說眼不明心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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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執出院后好像比以前更忙,上回去北平待了兩個多月,我還以為他不回來了。
可他總讓馬副官給我帶各種各樣的稀奇玩意兒,上回是萬花筒,這回是望遠鏡。
馬副官問我有沒有什麼話帶給陸督軍的,我每次都說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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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執把宋家祖宅還給了我。
我原本想問問他為什麼,可他一早就出門,說是接到了任務。
我帶著房契和地契去找母親,告訴她,我們可以回家了。
母親怔然了片刻,她不似我想象中的那般歡喜,反而諸多憂緒,只說,住在胡同里也挺好。
我知道,她也怕了,她怕宋家的罪還沒贖完,她怕下一個會是我。
其實我又何嘗不怕。
我把房契和地契收了起來,還是陪母親守在胡同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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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的春天,我走過那條街,終究在宋家老宅前停了下來。
棠梨樹開得很好,可門墩子旁的雜草卻都長到我腿肚子邊的高度了。
回去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花,看著看著我復又糊里糊涂地想。
多久了啊。
怎麼這草就長到這樣高了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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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說她要在眼睛完全瞎之前看到日子好過起來才行。
我牽著她的手,像爹爹牽著她走路一樣,一步壓著一步走,慢慢悠悠的。
她笑我不必遷就她,我笑著說我喜歡。
卻不知,目視前方時,母女兩個都早已濕了眼眶。
時間過得慢,人留在腦子里刻在心頭上,也不知道幾時才能真正釋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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歲序更迭,春去秋來。
我躺在藤椅上,伸著手指頭數著日子,想著,這已是第四個年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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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剛入秋就起冷,風吹得跟隆冬一樣。
我嗓子不好,天氣一降溫就針扎似的疼。
自從在洋行做了小職員,反而倒空閑起來,之前一直挑銀行工作,總覺得雞毛蒜皮的事多。
下了班去母親那里,大嫂正在包餛飩,吃了一碗出汗就想賴著母親睡。
可母親總不愿意留我過夜,要攆我回去。
她留著舊思想,覺著我已是嫁人的女兒了。
出門的時候黎音欲言又止,最終還是問我:「然然,你是不是還等許君初?」
我都忘了有多久沒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,自從許君初走后,我從來不提他,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在我面前說。
我低頭下著樓梯,散著霧氣張口,應了一聲是。
他說的讓我等他,我不反悔,他也不能。
黎音無話可說,只有些難過地看著我,替我別去耳邊的碎發,嘆氣催著:「回去吧,外面冷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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督軍府一如既往的冷清。
平常就我一個人,之前相處熟了的傭人被佐藤殺害之后,我心里頭老是不舒服,跟陸執說我不想再讓人伺候,陸執也同意了,只留了之前那位老媽媽。
可今年那位老媽媽也走了,她走時陸執不在家,她便拉著我的手說了好些話,說讓我陪陪陸執。
她緊緊握著我的手:「犟娃子可憐,沒人疼他的。」
我想說些什麼,可轉頭間她便安詳地去了。
她走后,整個督軍府便時常只有我一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