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宋安然,再沒有下回了。」
下一回他不會再放過爹爹和大哥了。
我閉著眼睛哭,就是不敢再睜開眼睛看他。
我既怕看到他傷心的臉,也怕看到他無情的臉。
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、不那麼難堪。
「你沒錯,但是你殺了爹爹和大哥,我一定會恨你,也會恨你恨到想殺了你。」
我感覺到了他微涼的指腹輕輕擦過我的眼角替我拭去淚水,我明明聽到他哽咽了,可隨后我又聽到他用平靜的聲音說話。
「嗯,我知道,我接受。」
63
我整整休養了一個多星期。
陸執撤了軍隊,他允許我出門了,可我卻不想出去。
每天唯一的活動就是去院子里看花,要不然就是給許君初寫信。
許君初說,許伯父收到了母校的邀請,他準備回南京任教了。
其實許伯父有才華,也志不在此,但許君初尊重了他父親的選擇。
我開始擔心許君初也會離開,上海沒有了他的父母,我也嫁給了別人,從前的同學們要麼參軍要麼留洋,要麼死要麼傷。
我想不到留他的理由了。
64
爹爹最終還是投奔了日本人。
宋家從來便是豪紳,如今也終成了漢奸走狗。
65
其實父親上回偷偷讓人傳信就提了這件事,被我回信否決。
可他問我,你還有什麼能保家的方法嗎?
我什麼都說不上來。
我沒有,我沒有任何能力保護自己的家。
所以我不再見他,是因為我接受不了自己的父親賣國求榮。
也不去阻他,因為我無法提供任何能自救的方法。
人總是這樣無能為力,任流漂泊。
黎音曾說,如果生命的終點注定是死亡,那我們這一生不斷地妥協忍耐爭強好勝又有什麼意義。
或許真正的意義便在于自心。
心中有家,心中有國,或取或舍,或拿或棄,都在于本心。
65
爹爹恢復了商會會長的位置,在佐藤的幫助下也救回了大哥的性命。
只可惜大哥的腿被打得留了后遺癥,他一輩子都只能拄拐走路了。
莫名地,在中國強取豪奪、罪惡深重的日本人,一下子成了宋家應該感恩戴德的恩人。
我逃避著這一切,也無視了我本就該直面的事實。
殺人犯的女兒現在也是漢奸的女兒。
66
陸執最近都很忙。
他和佐藤將軍也有過來往,他們實力相當,互相牽制。
就算他們各自的軍隊都已經對抗在了戰場上,他們的首領依舊會出席同一場宴會,觥籌交錯,笑著談判。
只是笑容里有幾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。
大家都痛恨日本人,就算是依附日本的父親、坐穩高位的陸執,他們都是恨日本人的。
我不太懂他們的爭權奪位,也不懂他們的政治糾葛。
我只知道外面游行的聲音越來越大,死的人越來越多。
傭人們給我形容:「那尸體都一板車一板車地拉,嚇死人。」
這世道真的很亂,真的很難,也真的很累。
出趟門我能聽到的都是哭聲。
兒子戰死沙場的哭聲,丈夫下落不明的哭聲,殘肢尸骸,餓殍遍地,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絕望。
這種絕望讓旁觀的人都忍不住窒息,窒息到喘不過氣來。
我在街上給錢的時候,大家是來搶的,可還是會有人被打死餓死,有些巷子里總是躺著尸體,后來我才知道,我救得了一個人,救不了千千萬人。
漸漸地,我不敢再出門了。
我守著自己的私欲,宋家現在平安,生死是別人在經歷。而我,躲在督軍府,花開得很鮮艷。
對,花開得鮮艷就好。
戰爭離我很近,甚至有些早晨我是被炮火吵醒。
戰爭離我很遠,我每天過得依舊很優渥,仿佛還是從前驕傲尊貴的大小姐。
這種可悲的僥幸心理一直持續到許君初告訴我,他要去前線。
67
許君初跟我說的國家大義我都明白。
可是槍炮無情,隨時會奪走他的性命。
他信上輕松地寫著「有空就來送我吧」
我恨不得回他一個「滾了就別再回來」,可數次提筆,我終究什麼都沒落下,反而眼睜睜地看著墨點暈開,無法挽回。
我還是去火車站送了他。
他穿回了清爽的中山裝,沒有胡茬,眼下也沒有烏青,洋溢著微笑,還是我從前那個光彩奪目的少年。
「安然,等我回來。」
「不要,我不等你。」
他笑著摸我的腦袋,摸著摸著就紅了眼:「從前我活得太安逸,所有的東西都唾手可得,好像就是從失去你開始,一樣一樣地我漸漸都失去了。」
「后悔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,沒早點跟你表白,沒能對母親盡孝,沒能力保護我愛的和愛我的人,也沒能阻止你的父親投靠日本人。」
他把我擁進懷中,我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。
他輕聲說:「我不會再做讓自己后悔的事了。」
「你什麼時候回來。」
他抬頭,緩緩說:「會回來的。」
「許君初我告訴你,你現在拋棄我走了,等你回來我一定讓我兒子叫你大叔。」
許君初忍不住笑了聲,可很快他又抵著我的額頭認真道:「不是拋棄,許君初永遠不會放棄宋安然,也不會放棄自己是中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