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望著彼此,他的眼眸漆黑透亮,讓我有種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。
……我想起來了。
從前等奶娘老嬤嬤們睡著了,我就會偷偷爬下床跑到后院的柴房里找陸執。
他側著身子睡在稻草上。
我問他為什麼不躺著睡,要側著睡。
他也是不說話,就這麼看著我。
我覺得好玩,就學他側躺著睡覺,盯著他看,柴房里又黑又亂,連他的臉上的輪廓都看不清,但伸手就能摸得到。
我很喜歡逗陸執,可他每次都會抓住我亂摸的手,低斥一句「別動」。
那時候,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,時不時就會問一句:「陸執,你還在看著我嗎?」
他往往要過一會兒才會回答一個「嗯」字。
現在,我們望著彼此的臉,那麼清晰,我不用問就能知道。
他正在看著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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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。
或許他也陷入了回憶中,而我的記憶貧乏模糊,更多的我也想不到什麼了。
對陸執來說可能也不是什麼好記憶。
當年的他一無所有,寄人籬下,給害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做事,他應該是痛苦的。
我簡直不敢想象,我當時居然還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蹦來蹦去。
幸運的是當年的我很小,根本察覺不出旁人對我是好意還是惡意。
思想單純地覺得每天打我手板的先生是壞人,給我買糖吃抱著我玩的姨娘們是好人。
后來發現姨娘們的糖和抱都是在爹爹面前才會有的,先生的手板讓我從歪歪扭扭的字寫成了端正秀氣的小楷。
所以我從未覺得陸執可怕過,只覺得陸執好玩、奇怪、有趣、可憐,模樣也很漂亮,喜歡和他待在一處,和他說話,就算只能得到他鮮少的回應,我也會不厭其煩地坐在臺階上晃著腿一句一句地說。
而現在,我只覺得陸執恐怖、危險、可怕,是隨時會讓我家破人亡的殺手,是讓我愧疚、心虛、失去尊嚴、失去愛情的罪魁禍首。
我現在和其他人一樣不想靠近他。
別說靠近,連看他我都會下意識地判斷能不能看。
「宋安然。」
他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。
我等待著他能和我說什麼話,是又要說「我絕對不會放過宋琨和宋子堯」。
還是說「你爹和你大哥是殺了我父母的兇手」。
可他只叫了我的名字便再也沒有說話。
我懷疑我是不是出現幻聽了。
就像我現在都在懷疑做手術前陸執到底有沒有給過我一條吊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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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想說什麼?」
「手術前,你是不是給了我一條吊墜?」
「里面的字好像是我從前寫的。」
他好像沒聽到我說話一樣,只看著我,我覺得有些尷尬,只好自顧自地說著。
「我后背會留疤嗎?」
「那應該很丑……」
陸執長久的沉默讓我胡思亂想起來,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。
他不說,我索性也不說話了,他望著我,我也不避諱地望著他,望著望著,我就叫了聲他的名字。
「陸執。」
「嗯。」
他居然回應了我。
每回我叫他的名字,他都會有一瞬間的停頓,很短,但并不難以察覺。
我垂了眸,跟小時候一樣問他。
「你還在看著我嗎?」
這次,他沒有停頓,啞著聲音直接回答:「在看。」
這回換我沉默了。
窗外有風,但吹不到房間里,只有樹影隨風而動的斑駁痕跡,昏暗的光線中,我朝陸執伸出了手,卻穩穩頓在了半途中,最后收了回來。
我莫名覺得悲傷。
有些痛苦直往人心口里鉆,鉆得人生疼酸澀,卻無法言說。
我和陸執有著最奇怪最畸形的關系,我們之間沒有愛,甚至也沒那麼恨。
可能他恨我吧,我是他仇人的女兒,但我的確沒那麼恨他。
他存在我記憶意識最淡薄的年紀,即便他奪走我的愛情和自由,但我仍舊覺得他很可憐,陸執可憐的形象從幼年就根深蒂固在我的腦海里,時而和如今的陸督軍重合。
更何況這場悲劇的源頭是我的父親和大哥,要我怎麼恨他來報仇。
可如果他殺了爹爹和大哥呢?
我想,那我應該就會很自私地恨他了,沒人會大義凜然到寬恕殺害自己親人的兇手。
這個難題拋給我,我也會同樣回答,絕無例外。
所以說,這是條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死路。
「我該怎麼辦?」
記得以前我遇到難題也老是愛問別人我該怎麼辦,要是大哥和爹爹一定會說交給我吧。
如果是許君初,他肯定會先嘲笑我一番,再摸摸我的腦袋,行吧,大小姐,我幫你。
如果是黎音,她一定更希望我能自己去解決,她總是說我可以活得跟她不一樣。
陸執沒有回答我,反而閉上了眼睛。
我也閉上了。
眼里沒了對方,有些話我們反而更好說出口。
「今天,是我父母的忌日。」他說。
我心底一顫,什麼話都再說不出口。
「在宋琨面前殺了宋子堯,再親手殺了宋琨,是我從十五歲開始便想做的事,我是靠著這個念頭活下來的。」
原來,閉著眼睛也可以流眼淚,只是看不到對方流眼淚而已。
陸執的聲音沙啞沉重,他緩緩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