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晏的笑容一直沒變,直到頭頂焰火停歇,他的臉才慢慢冷下來,沉聲問:“御林軍呢?”
宴席上的大臣面面相覷,兩名御林軍遵命上前,陸晏笑了笑,指向剛剛那位影射我的大臣,冷聲道:“拖下去,杖責。
眾人噤聲,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,不遠處傳來那位大臣鬼哭狼嚎的聲音,沒過多久連慘叫聲也沒了,只有杖板拍打在皮肉上的揪心聲音。
誰都沒想到陸晏會這般護著我,滿席肅靜中,他輕笑著貼近我,安慰道:“不要怕。
可我還是怕,怕到渾身發抖,在陸晏盈滿笑意的雙眸中,我終于徹底明白了他的秘密,連同整個宴席上的朝臣也讀懂了這個秘密。
陸晏心里有我。
原來他給我錦衣玉食,讓我寵冠后宮,并非是讓我成為眾矢之的,而是因為,他心里有我。
可我根本不知道,陸晏究竟是何時將我放在心上的。
我猛然想起,曾有一年冬至,他攜一束紅梅冒雪來我宮里,我借故發難,將那束隨意扔到地上。
我以為他會拂袖而去,卻不想他只是輕輕笑了笑,將紅梅從地上撿起,望向我的眼神悠遠而綿長。
他說:“有花堪折直須折,莫待無花空折枝。
原來從那時起,他心里就已經有我了。
我本以為可以無悲無喜地過完此生,哪怕為了茍活委身于仇人,哪怕我早就對不起大元的列祖列宗。
可陸晏的心意讓我日夜難安,我開始整夜整夜失眠,偶爾睡去,夢里也盡是破城滅國那日的慘狀。
我不敢再睡著,怕在夢里遇見父皇母后,怕他們質問我,被仇人裝進心里是否感覺十分欣喜?
我想讓陸晏也恨我,就如我對他滔天恨意那般,好像只有這樣我才會覺得良心稍安。
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在我心頭瘋狂纏繞,等我回過神時,已經任由心中惡念肆意蔓延把我變作一個狠毒的婦人。
我將陸晏的一個宮妃從朱鸞殿前的百尺玉階上推了下去。
她懷孕五月,滿身是血地躺在臺階下,我縮在廣袖下的手顫抖不已,將淚水狠狠憋了回去,我知道她的孩子一定保不住了,我造的孽,來生來世必要為這個孩子還債。
這是陸晏的第一個孩子,他聞訊從頤安殿匆匆趕來,驚慌失措地抱起那個宮妃,大聲喚著太醫,我望著他倉皇的模樣,竟惡毒地感到一陣報復的快意。
可自始至終,他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。
5
我被陸晏關了禁閉。
謀害皇家血脈,這已經是陸晏給我最輕的懲罰了,這懲罰讓我日夜難安的內心平靜不少。
父皇母后雖不再入夢,可當我再閉上眼,卻總能聽到孩童嬰兒一聲聲的啼哭,那哭聲逐漸尖利,如斷頭臺上鋒芒畢露的鍘刀,一下又一下凌遲著我早已脆弱空洞的精神。
雪上加霜的是,在朱鸞殿禁閉的第二個月,我被查出了身孕。
那時將要入冬,序昭偷偷過來看我,兩月未見,我所有委屈都在見到他的瞬間爆發。
我蓬頭垢面消瘦不堪,縮在他懷中肆無忌憚地落淚,訴說我的惶恐不安,懺悔我犯下的罪過。序昭溫柔地為我拭去眼淚,輕聲道:“若有來生,這些罪過都放在奴才身上,讓奴才替殿下受罰。
我淚眼朦朧地搖頭,就聽他又說:“這是奴才欠殿下的。
寒風從堂前穿過,吹亂我滿頭青絲,恍惚間我看到其中幾根銀發,未等嘆息,便只覺一陣頭暈目眩,捂住心口低頭干嘔幾下,眼眶鼻腔酸澀不堪。
痛苦間,我哽咽道:“序昭哥哥,我難受,我好難受……”
待我抬頭看向他時,他望來的目光悲戚而絕望。
我突然沉默下來,滿室寂靜中,只有窗外寒風嗚咽不停。
這沉默直到太醫匆匆趕來后才被打破,滿頭白發的老者跪在我面前,一聲聲賀道:“恭賀皇后娘娘懷子——”
在宮人們此起彼伏的恭賀聲中,我緩緩起身,一步步走到序昭面前,啞聲問他:“我懷孕了,能讓陸晏來見我嗎?”
序昭沉默著,良久,才答道:“好。
可直到深冬,陸晏也沒來見我。
我的惶恐不安隨他的冷落逐漸加深。
如今陸晏登基兩年,手段雷霆暴虐,震懾四方,沒有人說他出師無名,更無人因此起兵造反。
他當年封我為皇后的理由似乎早就已經沒有了意義,而我又在此時懷有身孕,若他不喜,隨時可以除掉這個流淌著前朝血脈的孩子。
我不斷地發火,朱鸞殿里瓷瓶瓦罐早就被摔得干凈,序昭來過數次,可每一次都沒有帶來陸晏,我問他陸晏為何不來,他只是安慰我說皇上政事繁忙。
懷胎五月時,我的肚子已經明顯凸起了。
可我瘦弱的身體好像根本無法給肚里的孩子充足養分,整日被他折騰得寢食難安,加上陸晏冷落不見帶來的憂慮,我日漸消瘦,什麼都吃不下。
直到那日隆冬大雪,序昭又來看我。
我正躺在貴妃榻上小憩,聽到動靜起身趿拉著鞋就往外殿跑,可只有序昭裹著一身寒氣掀簾而入,陸晏并沒有來。